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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最喜歡哪一種?」

  周志明說:「盜墓者羅拉!一次萬聖節,在商場見一女郎扮作羅拉:大辮子,緊身衣,短褲,兩把自動步槍用皮帶縛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來:『羅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強說:「英雄出少年,那是我們那幾套板斧全體過時。」

  家真搖頭,「不,我不會那樣說,是我們這一票人披荊斬棘開了路,後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著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會否定我們的努力,我們的成果。」

  「家真好樂觀。」

  「家真說得對,昆生,你說是不是?」

  昆生笑瞇瞇,「但凡許家真說的話,對我來講,字字珠璣,毋需商榷。」

  志強說:「愚忠!」

  志明說:「賢妻們,聽到沒有?學一學昆生姐姐。」

  就這樣,閒話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過去。

  許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檳,與妻共飲。

  他抱怨:「香檳一年不如一年,好一點的像克魯格簡直要用一條右臂去換,其餘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會意,「昆生,你講得對,我太囉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無發覺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嘮叨多嘴。」

  「多謝你提醒我。」

  他老了嗎?

  細胞解體,一部分老卻,一部分隨父母兄弟死去,內心一小撮記憶,卻時時年輕。

  許家真常常做夢,他回到一塊大草地上,依稀記得,像是蓉島一座木球場,他在草地上拔足飛奔,風在耳邊呼呼擦過。

  大哥與二哥在前邊笑著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騰雲駕霧似,越跑越快,凌空飛了起來,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還是未能忘懷,醒來無限惆悵,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說不出話來。

  昆生在醫院裡位置年年高昇,現在,他們叫許家真為「祝醫生丈夫」,佳兒選讀生物科技,努力解讀遺傳因子密碼。

  由母親指點他功課,佳兒已不大做機械玩具。

  幸虧許家真已取到博士學位,謀到一個教席,誤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學生打扮叫他吃驚,可用衣不蔽體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褲頭落在肚臍下,隨時會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壞品味不分新舊老少,都不敢恭維。

  家真專心教書。

  他在課堂重拾自我,同事們喜歡他,因為他毫無侵略性,學生們擠到他講座,因為他風趣和藹。

  大學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時婉拒,坦白說:「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門學問。」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點酸溜溜:「許家真確實名士,可是他家財億萬,無所謂升級或否,他來講學,不是賺錢,而是來送錢。」

  無論做什麼,總有旁人發表偉大評論,許家真置之不理。

  放了學他每日風雨不改駕車到醫院接妻子。

  年輕的護理人員看見他打完招呼就艷羨地輕輕說:「祝醫生幾生修到。」

  「祝醫生本身也才貌雙全。」

  「他們相敬相愛到說話聲線低得像細語。」

  「哎,我對婚姻要求不自覺提高,更加難找對象。」

  「許博士本來很忙,為了家人,結束生意,此刻每星期只教十多小時課。」

  「有人會這樣為我嗎?我想不。」

  年輕的她們不禁沮喪。

  這一天祝醫生一上車,聲線卻奇高:「家真,週末佳兒要帶朋友回家吃飯。」

  家真猶自懵然,「好呀,吃中菜比較親切,請四五六飯店送幾隻菜來。」

  「家真,你好糊塗!」

  家真茫然,「什麼事?」

  「家真,佳兒要帶女朋友回來見我們。」

  家真呵一聲,臉上露出震驚神色。

  「那女孩是他同年同系同班同學,大家十八歲。」

  「小孩子,不能作準。」

  「可是他以前約會,從不帶女孩回家,通常到她們家廝混。」

  家真像是頭殼被人大力敲了一下,需要沉默定神,「先回家再說。」

  回到家,她取出冰凍啤酒喝一口。

  昆生說:「他今午打電話給我說:媽,這次,我是認真的。」

  「他們口中所謂認真,頗有商榷餘地。」

  昆生卻十分緊張,「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該怎麼辦?」

  「家真,你猜那女孩是什麼人種?」

  家真訝異,「人品好,有學識,什麼人種有何干係?」

  「是黑人呢?」

  呵,原來昆生怕的是這個。

  「或是墨西哥,波多黎各,海地,韓國,高加索…」

  「昆生,你是醫生,你知道全人類人體構造全無不同,割破了皮膚均流出鮮紅血液。」

  「話是這樣說,可是不同文不同種,兩代勢必疏遠。」

  家真微笑,「昆生,你還有我。」

  昆生也不由得笑,「你最拿手說這句話。」

  「你不問佳兒她是什麼人?」

  「我還想維持母親尊嚴,所以故作大方。」

  昆生這樣坦白,叫家真更加好笑,「倒是開門迎客,別嚇一大跳。」

  昆生低頭沉思,忽然釋然,抬頭吁出一口氣,「但凡佳兒喜歡的,我也喜歡。」

  「好母親。」

  昆生過來握緊丈夫的手。

  貴客蒞臨那天,家真在房中整理書籍。

  一本小小蘇斯博士繪著兒童故事《戴帽子的貓》掉了下來,呵,這是家英送給他的禮物。

  家真心裡牽動似痛,他站起來遊走舒緩抑鬱。

  書房門彭一聲推開,昆生跑上來,臉色發亮,「家真,是華裔,謝謝天!且同你一樣,在蓉島出生,你們不乏話題。」

  家真只聽到咚一聲,一顆心落了地。

  「家真,真沒想到她會那麼漂亮,長得像個小公主。」

  家真好奇。

  「我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少女。」

  昆生拉著丈夫的手,興奮地走下樓。

  只見佳兒與一名少女手牽手,聞聲轉過頭來。

  啊,大眼睛,尖下巴,褐色皮膚,高挑身段,最特別是她穿一身蠟染沙龍裙,完全熱帶風情,確是小美人。

  「爸,這是我女友常三和。」

  許家真立刻親切地說:「三和,許家即你家,歡迎你。」

  佳兒放心了,感激地與父母交換眼色。

  三和留下吃飯,那女孩活潑爽朗,十分可愛,統共贏得家長歡心。

  他們飯後去看電影,昆生一改常態,說個不停。

  「我應對佳兒有信心,真慚愧,原來他自選女友比我想像中好十倍百倍。」

  家真微笑。

  「歲月如流,兒子已長大,帶女友回來見家長…家真,你說三和是否美人兒?」

  家真思潮飛出去老遠,漂亮,是,人才出眾,也對,也是,同真正的美人相比,還差許多,許多。

  同樣大眼睛,有人黑瞳裡有影子,那是整個世界,叫人一見像蝕刻在腦海裡,永誌不忘,那柔水般嫵媚,才堪稱美人。

  那一夜,他隨鍾斯爬上榕樹頂,看到她倩影,她轉過頭來,她說她也看到了他。

  那一夜改變他的命運,他被送往老遠寄宿。

  若不是家華出事,他一定會在畢業後返回蓉島,屆時,他會否找遍蓉島,直至把她聯絡到為止?

  他只是一個少年,他沒有那樣力量。

  又他許家真會否拿他今日溫暖家庭來換取神仙姐姐青睞?他想不。

  他愛他的妻兒,萬金不換。

  許家真想通了,抬起頭來。

  只聽見昆生仍說:「真沒想到她那麼漂亮。」

  家真哦哦回答:「是,很漂亮。」

  「真是許家榮光,你說對不對?」

  「是,是。」

  「咦,你整晚唯唯諾諾,何故?」

  「為命是從,不好嗎?」

  祝昆生只得笑了。

  家真帶著那本叫《戴帽子的貓》漫畫書進房重新細閱。

  讀到一半,睡著了。

  夢見家華來探望他,白襯衫,卡其褲,親切地笑,「確是個美女。」

  對牢兄弟,家真無話不說,但這次不置可否。

  不到一會兒,家英也來了,「家真一向喜歡美女。」

  家真連忙回答:「不,不,我——」他忽然改口,「你們說得對。」

  家華與家英微笑,他們的面孔,年輕且英俊,且發出亮光來。

  這是家真驚醒。

  幸好,許家真只是一個普通人,所以存活下來,因此昆生有丈夫,佳兒有父親。

  他是一個不懂得追求理想的人。

  他很快樂。

  他輕輕落下淚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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