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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真樹    


  扯了半天,卻還是沒有提到正事,默芸忍不住追問。

  黔柱恍然想起什麼似的。「糟!跟妳這丫頭說起話來就會忘了正事,妳快去找些人手,替王后梳洗。」

  「可……,還沒到梳洗用早膳的時間啊,晨鐘都還沒響!」話至一半,就被黔柱截了去。

  「我要帶王后上沐晨峰。」

  睜著大眼的默芸一下子便瞭解了黔柱意欲為何,但卻又不敢確定,所以試探地問:

  「您是說……要讓王后……」

  黔柱沒有猶疑地點著頭。「快去準備。」

  體認到事情的嚴肅性,默芸於是拿出她卓越的指揮能力,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帶領為王后梳洗更衣的隊伍前往坤簌宮。

  這一回不是鐘聲叫醒了永晝,她昏沉沉地讓宮女替她更衣,加上這陣子永晝的身體很虛弱,這麼早就起床對她而言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至於虛弱的原因,是她幾乎沒吃東西,夜裡也很難熟睡,這冬天的嚴寒對她而言不是多加幾件衣服就能抵擋的,但最重要的是少了他……

  體內有兩個自己在爭吵,到底是該堅持自己的信仰,還是該相信無垠?即使已過了幾日,她依然無法找出解答。她不是一般人,可以因為被丟到另一個國家就將自己當成是那個國家的人民而重新開始。曾經,她差點就要接下權杖去治理一個國,而那個國是她的家;家,就是她該回去的地方。如今她站在黑色的大地之上,頂著這個國家給她的后冠,原本背叛了故土的罪惡感淹沒了她,但沒想到真實的情況竟是──那個被放逐的人、被欺騙的人,有可能是她自己。

  真的嗎?父王……我對您來說只是一個道具而已嗎?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毀壞的道具嗎?

  幾度,無垠的話幾乎要戰勝了她的信念;長久以來屹立不搖的信念,只差那麼一點就要臣服在無垠為她敞開的懷抱之中,但總在最後關頭她退縮了,因為不想揭開心中那道難堪的傷口。

  往左走、往右走,都是滿佈著荊棘的崎嶇之路;若選擇躲進無垠的羽翼下,也就等於推翻了支撐她活到現在的理念。永晝總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下方的無盡深淵不斷呼喚著她,跳下去是解脫?還是結束?

  默芸替永晝換上正式的衣裳,永晝終於發覺了和平常有些不同,於是問:「我們要去哪兒嗎?」

  正俐落的為永晝繫上腰帶,默芸淺淺的露出一抹微笑。「不是『我們』,右相大人在外頭等候殿下,要和您一起去一個地方。」

  永晝更加疑惑。「右相?為什麼?要去哪兒?」

  「這默芸就不方便說了,等會兒殿下自己去一趟就知道了。」

  就這樣,滿腹疑問的永晝出了寢殿,果然看見身著朝服的右相黔柱站在外頭恭候。

  「臣,參見王后殿下。」他拱手彎腰作禮,態度謹慎恭敬。

  「免禮。右相,你這是……」她的問句還沒完,只見黔柱朝外頭攤開一掌,示意要她跟著他;雖然不明白黔柱的用意是什麼,但永晝還是隨著他的腳步走去。

  永晝跟在黔柱後頭走,出了坤簌宮,天色還是漆黑一片,她這才發覺此刻似乎不是平時起床的時間,整座凌霄殿好像還在沉睡中。穿過凌雲梯,他們並沒有撥開珠簾走進黑暗的宮廊,而是走向銜接著凌雲梯的另一條走道,那是一條沒人會去注意的羊腸小徑;但仔細想來,在宮中有這麼一條小路確實非比尋常。

  凜冽的寒氣直逼永晝抵擋不住寒意的身子,她縮著身體走在夜色中,使得原本就已經瘦小的身影更顯脆弱。那條小路有上坡的階梯,也有下坡的階梯,上上下下,左彎右拐,她覺得自己有些頭昏,對於他們的目的地更加好奇。

  走在前頭一直沒有說話的黔柱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永晝說道:

  「殿下,您看下面。」

  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永晝望去,意外發現在遠處下方那條黑得發亮的走道竟是她剛才走過的凌雲梯,他們正在對面的山上,遙望著它。

  「這是……」永晝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黔柱為她解釋:「還是條山道,春末、夏秋、初冬,皆覆蓋在滂沱瀑布之下,只有嚴冬之際,水源結冰之時,方能這麼清楚地看見。平時在利用這條山道的,只有戰君一人。」

  只有無垠?永晝還想問這山道是通往何處,但黔柱已經再度提起腳步往上邁去,永晝只好趕緊跟上,知道解答就在前方。

  又拐了幾個彎,階梯的盡頭似乎已經到了。這一趟走下來,永晝只感到上氣不接下氣,雙腿儘是酸疼。但一踏上平台,永晝就什麼感覺都沒了,甚至連呼吸也忘了。

  這裡是覲關山的最高處,叫做沐晨峰,也是一天之中黑沃國最早甦醒的地方。

  居高臨下,時分是即將破曉之際,漆黑的天色轉為瑰麗的紫色,薄霧鋪散在腳下,依稀能看見凌雲梯上的燈火隨風明滅,從這個高度看去,卻像是點點星火串連而成。耳邊呼嘯而過的冷風撩起永晝輕軟的青絲,它們像綢緞般覆蓋住永晝朦朧的雙眸,纖指撥去臉上的長髮,她完全被眼前的壯麗景觀震懾住。

  腳下的平台不大,站著她和黔柱,以及一口龐大的金鐘,就已經顯得擁擠。那口懸吊在黑柱間的金鐘華美得令人咋舌,從鍾身到鐘槌,全是黃金鑄造而成;那渾厚而高貴的身軀就這樣靜謐地聳立在高處,一種不言而喻的神聖性傳達到永晝心中。

  一雙充滿智慧的眼正注視著這個國的王后,這雙眼的主人在想,帶她來到此處是相當具有爭議性的一個決定,因為她不僅是第一個站在這裡的女人,更是第一個站在這裡的他國公主;若要遵循禮法,顯然他的所作所為是觸法的,但這個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墨守成規,而是革新。

  他想起戰君在向他提出要和白露國和親的計畫時,最後說服了他的那句關鍵的話──她不僅可以改變這個國家,還可以改變我。是什麼樣的女子讓黑冑戰君如此執著,連面都沒見過就願意為她改寫歷史?

  或許她真的擁有令人折服的魔力,當時的黔柱這樣告訴自己;而現在,他帶永晝來到此處,就是希望一切能朝著他和戰君的理想邁進。

  「這裡是沐晨峰,覲關山的最高峰,也可以說是黑沃國運作的起點。」他開始為永晝講解此地的意義。「正確來說,這口鐘,才是關鍵。」黔柱感觸很深地撫上巨大的金鐘,好似那口鍾是一位他很久沒見面的好友知己。

  「明明已經接近卯時了,但這天卻依然昏暗。以前的王因為憂心天色會讓百姓分不出夜與晝,降低百性工作的動力,因此設立了一個制度,叫晨鐘,每座城裡都有一座晨鐘,負責喚醒熟睡中的人民,敲醒大地,開啟一天的始軸。黑沃國共有五千一百零七座大的晨鐘,各地自建的小晨鐘不計其數。而這遍佈全國的晨鐘要以什麼為依據開始敲鐘呢?就是這座鐘,它發出的聲音傳到附近,聽到鐘響的其他敲鐘人再各自擊響自己的晨鐘,如此類推,晨鐘的聲音傳遞到黑沃的尾端,傳到黑沃的每個角落,就是從它開始。」

  聽了黔柱的敘述,永晝感到心中波濤洶湧。一個如此廣大的國家,好比被上天用黑布蓋著,刻意不讓他們知道黑夜與白天,然而統治這個國家的王卻能自立自強,發展出這麼嚴密的網絡來提醒他的子民要醒來,一天的工作還等著大家去努力。

  而自己就站在這個偉大制度的中心,微微的顫抖從她胸口處傳來。

  在白露國,她和教導她的師傅研究過歷史上許多成功的治世,那些王是如何施展他們的抱負?是做了哪些創舉?才使國家得以成為繁榮富庶的大國。而方才聽見的晨鐘,絕對是值得後人稱頌的偉大政績。

  黔柱繼續說下去:「這口凌霄殿的晨鐘,只有戰君能敲。應該是說,只有這個國家的王能敲。王是什麼?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還是距離平民遙遠的神祇?都不是。我們的祖先告訴我們,一個國家的王,就是這個國家的父親,每天早晨,父親應當喚醒自己的孩子,告訴他們一天要開始了,今天我們該做哪些有意義的事,我們該過怎樣的生活。」

  好熟悉,這段話的涵義,永晝感到好熟悉。這就是在她小的時候,父王對她說過的話。王之所以能夠享有權力,是因為王的身上背負了最最沉重的責任,王是千千萬萬個子民的父親,是他們抬起頭就想看到的人。

  此時此刻,這些回憶、這些片段,就像利刃劃過她的心頭,流下斑斑鮮紅的血跡,她的淚無預警的滿溢、滾落。好痛!她的心……

  「但過去有十七年的時間,這口鍾不曾響起過,因為王忘了它,忘了帶給這個國家光明,那樣黑暗的日子持續了好久……太久了……」說到這裡,黔柱堅毅的眼裡浮現不忍回首的痛楚,只怪那段歲月太深刻太殘酷。「直到戰君登基,他懷著一顆即使摧毀一切也要重建黑沃國的心,第一次走上通往沐晨峰的小路。隔了十七年,這塊地,終於又有了足跡,戰君就站在這裡,看著焦黑的大地,心中許下宏願,接著拉住鐘槌,相隔十七年再次敲醒晨鐘,也敲醒了這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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