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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小熊玩具店有上百款熊寶寶,小至一兩吋,大至五六呎,還有英喜歡的麥德琳娃娃,小小瓷器茶具,機動小火車,各式音樂盒子…… 英一走進店便覺黯然。 童年不知在此消磨多少時光。 揚有一套恐龍模型,什麼種類都有,也是在這裡置的,至今陳列書房。 這家店最奇妙之處是近鐵路,偶然會聽見嗚嗚汽笛,孩子們湧到門外張望,一大串火車廂卡像時間那樣軋軋軋在店門不遠處經過,一去不回頭,車廂乘客會向孩子們招手,像是說:「下一趟就輪到你們了。」 終有一日,人人駛向老年。 劉惠言耐心等小英挑選玩具。 英挑了一盒立體積木,是雪姑七友與他們的小茅屋,另外一隻仿卻利麥卡非樣子的提線木偶。 老闆親自招呼他們,但多年來往的小顧客實在太多,他已忘記她是誰。 他說:「多謝光顧。」 並沒有提下次再來。 「加贈一隻指南針。」他笑笑說。 小英說:「謝謝你。」 劉惠言忽然問:「請問有無一元一隻的大鑽戒?」 老闆笑不可抑,「尚餘一隻,減至九角九分。」 他取出玻璃大鑽戒。 劉惠言立刻買下來。 老闆加贈忠言:「年輕人,把握好時光。」 他們笑著走了。 一到門口,便看見古老觀光蒸汽頭火車緩緩駛過路軌,汽笛嗚嗚開路。 英連忙向車上遊客揮手。 乘客也笑著搖手回禮。 劉惠言看得呆了,真沒想到大城裡會有這樣美妙的小鎮風光。 小英悵惘地看著火車駛遠,低頭,回到現實世界。 她看看時間。「我要上學。」 劉惠言說:「我送你。」 小英取出小小指南針,「朝北走。」 最北邊有阿留申群島,相傳上古時人類自西伯利亞經島嶼步行到北美洲定居。 到了學校停車場,碰巧蜜蜜也下車來,叫小英。 劉惠言一看,只見蜜蜜是個印度西施,柚木色皮膚,高鼻深眼,古典味十足,但卻穿西服,剪短髮,說英語。 看樣子三代在西方社會生活,已融入社會,日久根本不大覺得膚色有何重要。 看著劉惠言離去,蜜蜜問:「你的男友?」 英搖頭。 「是新移民吧,看到深色皮膚仍然會揚起一條眉毛。」 「他見到揚的時候,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可憐的人。」 小英也笑,「誰說不是。」 「幸虧揚是英俊混血兒,不見大厚嘴,掀鼻孔,否則,嚇死他。」 「那樣膽小,又以貌取人,死了活該。」 蜜蜜歎口氣,「同鄉見到我妹妹,會掩鼻轉臉退避呢。」 她妹妹有輕微唐氏綜合症。 英無奈點頭,「是,這便是殘酷的現實世界:老幼傷殘貧窮以及有色人種均退後三步,雪肌美麗聰敏運動健將考試名列前茅事業有成名利雙收者為勝。」 蜜蜜說:「真叫人難過可是。」 「整個生命是項淘汰賽,只選拔精英。」 「公道講一句:這個城市已算合理,不信,試試往南走?」 英笑:「在祖家,你遠在十五歲已被嫁出去,此刻已是七子之母,天天在蓬遮普打柴煮飯。」 蜜蜜不甘受辱,「閣下呢,」她瞪眼,「你是女胎,在貴國恐怕已被人丟往孤兒院。」 一出口就後悔,真是烏鴉嘴,英可不就是在孤兒院長大,蜜蜜立刻掌自己的嘴,「對不起,對不起。」 英只是笑,一點也不惱。 片刻蜜蜜說:「我在寫唐氏綜合症兒童眼中世界。」 「加油。」 「會否是陳腔濫調?」 已到課室門口,聽到上課鈴,話題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英在課室仍能維持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 下課,她先回家吃點心。 璜妮達說:「特別把家搬到這一區,就是為方便你們讀書。」 「璜妮達,你在我們家多久了?」 「揚來時,我已做了一年,我一直跟著你媽,由她替我辦入籍手續,除非她叫我走,否則,我會替你們帶孩子。」 「我嬰兒時可乖?」 「絕不,老是哭,除非緊緊摟在懷中,否則一直驚哭,我們三個大人輪更抱著你。」 「不覺討厭?」 「你媽媽說:要多疼小英一點,她好似有不愉快記憶。」 「揚呢?」 「吃飽就睡,睡醒再吃,沒話說。」 「璜妮達你可知我們來自何處?」 老好璜妮達的答案再簡單沒有:「耶穌那裡。」 「是,你說得對。」 璜妮達說:「放心,你爸媽會無恙。」 「我也認為如此。」 吃飽了英到醫院去。 一樓是急症室,二樓是老人護理,三樓是產房,四樓手術室…… 每個人至少來兩次。 醫院是最多血淚的地方。 人類也算得能幹,這樣可怕的所在竟打理得整潔舒敞,充滿微笑。 英看到他倆在下棋。 彼得被林茜殺得片甲不留。 彼得歎口氣,「林茜,你什麼都好,可惜不懂做妻子。」 「你什麼都好,就是怕女人強過你。」 「這是我倆離婚的原因吧。」 林茜答:「多年前的決定,提來做什麼。」 「這次大病,你可有覺悟,可覺生命可貴,不應浪費?」 林茜點頭,「病癒後我將加倍努力工作,我不會辜負你的犧牲。」 彼得啼笑皆非,「我還以為你有頓悟:呵該停下來嗅一下玫瑰花香,找個人陪著遊山玩水……」 林茜大笑。 英在門口咳嗽一聲。 「英,進來,你爸說我至死不悟呢。」 英低聲說:「我看過報告,肝臟移植一般併發症比率是百分之三十左右。」 彼得笑說:「不怕,我不煙不酒,天天跑步,最健康不過,反過來說,你媽若捐肝給我,我可不敢接受。」 看護進來聽見說:「你們一家真正樂觀。」 「手術將如期進行?」 「現在已開始禁食及服藥。」 米醫生推門進來。 他帶來手提電腦,打開了給安德信夫婦觀看。 「這是活肝移植手術經過。」 「咦,用機械手術臂。」 「是,取出時用機械,彼得,你腹腔只有兩個一吋長傷口,一周可以出院,林茜,你那邊用人手做工作,需休息兩星期。」 揚問:「為什麼媽不可用機械幫忙?」 「縫入肝臟手術比切除更為精細。」 還是人手好。 「手術並無太大風險,希望不會排斥。」 醫生出去,他們一家靜靜看著手術實錄,只見手術後病人鮮龍活跳。 林茜歎口氣,「此刻我反而心安理得,累了好幾年,不敢說話,怕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原來是器官有病。」 彼得說:「林茜,累了就退休。」 「我幼時家貧,珍惜一切機會:讀書、就業、婚姻……總是忍耐支撐到最後一刻,不想輕易放棄,我們這一代的危機意識比英他們重。」 彼得說:「你已頗有節蓄。」 林茜不與他爭辯。 影片結束,字幕打出來,看到是發現電視台製作,大家都笑了。 片刻奧都公來了。 彼得讓他觀看手術過程,又去買了咖啡招待。 揚向英使一個眼色,兩人向父母告辭。 「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早來陪我們。」 「醫生說明早八時開始手術,歷時約四小時。」 揚說:「我有點緊張,不如去打網球。」 英取笑他:「你不是在戰壕中也睡得著?」 「這次不一樣。」 他咧開雪白整齊牙齒,「看到沒有?我自小一口怪獸牙,由媽帶到牙醫處逐一箍好,足足做了五年,單是這副假值三萬元,愛心耐心未算在內,林茜是我最敬愛人物。」 英搶著說:「我也是。」 揚歎口氣:「好人好報。」 兄妹緊緊握住四隻手。 揚的手大如小扇子,把妹妹的手攏在其中。 雖是混血,他的皮膚仍然深棕色。 英問:「我們究竟來自何處?」 「肯定不是一個家庭,大多數是單身母親。」 「她有無想念我們的時候?」 揚答:「每一天。」 「那為什麼送走我們?」 「那是她當時唯一可做的事。」 英又問:「之後又為何不來找回我們?」 揚說:「噓——」 英把頭緊緊靠在他胸膛上,不再言語。 隨後,揚去了打球。 在球場上他像一隻敏捷獵豹,靠那活生生精力擊敗對手。 英回家收拾書房。 璜妮達告訴她:「有人找你。」 「是蜜蜜嗎?」 「不是簡小姐,是那位唐先生。」 「不不不。」小英怕了,雙手亂搖。 「他一直坐在門口等。」 「通知派出所趕他走。」 「這——」 「璜妮達,快去,否則,派你把他的心挖出來。」 璜妮達只得說:「我去。」 打開門,據實把話告訴唐先生。 英親手致電警署,不久,警車前來,與他說了幾句話,他不得不走。 警察又與英談了一會,做了記錄。 剛巧劉惠言來訪,訝異問:「什麼事?」 警察以為是同一人,跳起來,「又是你?」 英分辨:「不不,不是他,剛才那個姓唐。」 警察看仔細了,「是,對不起,這一位戴眼鏡。」他敲敲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