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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英上去握住他的手。 護士示意小英出去。 彼得安德信問醫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醫生痛心說:「年輕人茫視毒品殘害肉身。」 「不,爸,揚有別的理由。」 彼得扶著英的雙肩,「你知道因由,快告訴我。」 這時,看護出來說:「病人要與小英說話。」 英把文件交在養父手中,再走進病房。 只見揚已鎮靜下來,默默流淚,剎那間他又似怪獸變回正常人。 英幫他抹去眼淚。 她輕輕說:「我已得悉真相。」 揚看著她,哽咽地說:「英,上天對我倆太不公平。」 英握住他的手,「揚,你不堪一擊,我以為你早已把身世丟開。」 「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是我好兄弟。」 「不,英,我是怪獸之子,我的殘暴本性遲早會顯露出來,安宅全家會被我殘害。」 「胡說,你是你。」 「英,文件說得很清楚:我是因強暴生下的孩子,生母在我出生一個月自殺身亡,我全身沒有一滴好血。」 英握著他的手,「你無能為力,不是你的錯。」 彼得安德信堅毅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揚,你是我的兒子,你一切遺傳自我,我對你負責!」 連看護聽了都聳然動容。 彼得握住揚的手,他們兩人的手一般大小,只是一黑一白。 幼時小英會妒忌,時時用力把父兄的手撬開,今日,她卻沒有那樣做。 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手加在他們的上邊。 彼得平靜地說:「媽媽已自非洲趕回,你令中年的她如此不安,該當何罪。」 揚號啕大哭。 醫生進來,「什麼事如此嘈吵?病人不宜激動。」 看護把他拉開說了幾句。 他歎口氣出房去。 彼得說:「有事應一家人好好商量,我與你母親均不知你身世真相,即使知道,也不會改變心意,你已成年,應對個人言行負責,不必混賴血液質素。」 揚鬆出一口氣,忽然之間,昏昏睡去。 彼得的襯衫已被汗濕透。 這時朱樂家忽然過去對安氏說:「安先生,我由衷欽佩你。」 彼得拍拍他肩膀,「你爸也會一般對你。」 小英雙目濡濕,「我相信是。」 璜妮達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真萬萬想不到揚的身世如此慘痛,以後更要設法補償他。」 愛裡竟一點懼怕也無。 這時一家人均已筋疲力盡。 英對朱樂家說:「多謝你鼎力幫忙,你也看到我們一家需要好好療傷,實在沒有時間招呼朋友。」 小朱答:「我不需要招呼。」 彼得說:「那很好,就當是自己人好了。」 一家人由赫辛送返。 半夜彼得推醒女兒:「我去接林茜。」 「我也去。」 「你不宜太累。」 英只得留在家裡。 她翻出舊錄影帶細看。 揚教她跳水,揚教她放風箏,揚幫她做科學實驗,揚陪她打球,揚因她舞起中國獅頭,揚在畢業禮上向她送上鮮花…… 英只知有這個大哥。 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英在錄影機前睡著。 天亮了,璜妮達叫醒她。 「你爸媽在醫院裡。」 璜的檸檬鬆餅香聞十里,她做了一籃子叫英帶去,還加大暖壺咖啡。 英連忙梳洗。 赫辛已在門口等候,伸手接過食物。 「辛苦你了。」 赫辛說:「這算什麼,你看日出何等瑰麗。」 英點點頭,這一團氫氣已經燃燒億萬年,是宇宙中數兆億星球之一,終有一日熱能耗盡,萎縮死亡。 但是今晨,一輪紅日,發熱發光,叫英得到啟示。 她學媽媽那樣挺腰吸氣。 林茜自飛機場出來便一直在醫院陪伴養子。 看到咖啡壺便搶過來說:「救星來了。」 揚已甦醒,英輕輕地走到他面前。 彼得斟出咖啡喝了一杯再添一杯。 英輕輕說:「揚,是我。」 他轉過頭來,「小傢伙,你早。」 「清醒了你?」 揚十分羞愧,尷尬地牽牽嘴角。 英握住他的手,還想說什麼,忽然之間,一大群青年男女一湧而入,原來都是揚的朋友聞風來探訪,帶著鮮花水果氣球禮物,一下子把氣氛攪起來。 有一個女孩子索性靠在他身上喁喁細語。 另一個反客為主,招呼眾人茶水。 林茜吁出一口氣,「英,我們先回家去吧。」 揚的目光沒有再與她接觸。 林茜回家脫去鞋子發覺雙腳已腫。 英用愛克遜鹽加暖水替媽媽浸足。 「謝謝你女兒。」 英忽然吟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林茜緊緊擁抱女兒。 「媽,當初為何領養我們?」 「因為喜愛孩子:無故到商場去看嬰兒眾相,聽到清脆喊媽媽聲音,會得回頭凝視,心底有一股渴望,希望聽多一聲,一日在小學操場附近,駐足不走,留戀幼兒歡樂玩耍,竟引起校方疑竇,召警問話。」 「嘩。」 「與心理醫生商談之後,決定領養。」 「不是與爸爸密斟?」 「彼得一有時間便去教少年棒球,你猜為什麼?」 「爸媽為何不能生育?」 「看過數十名專科醫生,原因不詳。」 英微笑,「也許是寢室氣氛不對。」 林茜哈哈大笑。 她說:「我倆領養,並非因為寂寞,孩子們需要一個家,我們需要子女溫暖,互相合作。」 英說:「揚見到媽媽之後好多了。」 林茜歎口氣,「我們談了很久,他情緒漸趨穩定,但始終不能釋放自己,我建議他到歐洲半工半讀生活一年,再作打算。」 英默然。 「自責、自疑、自疚,他需接受心理治療。」 英喃喃說:「揚要離開我們?」 「去體驗一下生活,直至心情平復,那的確是一個沉重打擊。」 「揚怕自己會遺傳到生父暴力。」 「這麼說來,我,彼得,家庭溫暖,教育制度,全部失敗。」 英輕輕說:「還有佛洛伊德,他深信人類後天勝於先天。」 林茜說:「在這件事上,大家都盡了力。」 「昨晚我聽見璜妮達大聲為揚禱告,十分感人,她只重複說一句話:請耶穌看守這個叫揚安德信的孩子。」 「老好璜妮達。」 過兩日揚出院回家。 。 赫辛說:「希望好久都不用到醫院來。」 揚與英一起接受心理治療。 司機赫辛十分感慨:「今日的父母無微不至,自幼稚園開始便尋求輔助:保母、補習、檢查牙齒、培養音樂體育興趣、衣食住行提供得盡善盡美,情緒稍微滑落,去看心理醫生。」 隔一會,他又說:「我小時候,跌倒了爬起來,拍拍灰塵,倘若哭了,大人加多兩巴掌,唏,傷口自己會好,倘若一輩子流膿流血,也任由它去,誰來醫你,還笑你不長進連這些毛病都克服不了,我也長大成人,今日也生活得很好。」 璜妮達說:「噓,別叫人聽了去。」 赫辛笑,「是,是,沒想到我妒忌了。」 任何人都會覺得安家這兩個孩子幸運。 心理治療一時並不奏效,揚一日比一日沉默。 他早出晚歸,一進房便鎖門,私人電腦換過密碼,與英的距離越來越遠,客套似外人,尤其拒絕肢體接觸。 英同朱樂家說:「他像是怕我。」 朱樂家開口,又閉上。 「你有話儘管說。」英推他一下。 「他怕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你口角如心理醫生。」 一個月之後,揚啟程去倫敦。 這一走,蜜蜜感觸最大。 「安家再也不比從前那般歡樂。」 英側著頭想一想,「以前我家那樣瘋狂氣氛,並不正常。」 「那黑人是怎麼了?」 「不要叫他黑人,要叫他非裔加人,他赴英之前,已不再叫我清人。」 「為什麼?」 「只說已經成年,要有分寸。」 「他說得對,親兄妹長大了亦分房睡,難道還能像孩童時一齊浸浴嗎。」 英欷噓:「長大了。」 「英,我與未婚夫竟然十分談得來,原來我倆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 「互聯網情緣。」 「英,你與朱呢?」 「我們還年輕。」英微笑。 大節,安氏夫婦均在外國出差,璜妮達與赫辛放假還鄉。 大部分移民都還有一個故鄉,蜜蜜也隨家人去見未婚夫,朱樂家回香港。 英落了單。 她不是無事可做,大學裡許多活動,她只是想靜一靜。 一個雪夜,她獨自走到遊客區酒吧,一個人坐下,叫杯啤酒。 女歌手在哼:「再對我做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一次不夠……」纏綿性感。 英低頭歎口氣。 不久有人招呼她:「一個人?」 英抬起頭,原來是剛才那個女歌手。 她長得高大碩健,深色皮膚,大卷髮,她說:「我父親是中國血統,我對華人親切。」 她忽然伸出手來撫摸英的面頰,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一時不知所措。 緊急之際,有人搭住她們兩人肩膀說:「我女友想聽你唱果醬女郎呢。」 歌女只見俊男美女,天生一對,不禁氣餒,她聳聳肩,「明天吧,今日我收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