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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嚴沁    


  我想著父母憂鬱的神色,弟妹們盼望的眼睛,以及家中無法缺少的這份薪水,我的心軟了,我幾乎要收回我剛才的話--

  「你不後悔?」雅莉狠狠地逼視著我,那神情,好像獵人對著一頭被困死的野獸,她不以為我能從她掌心逃出。

  我本已軟弱的心又剛硬了起來,我從小就有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你逼死我遠不如好言求我。我咬咬牙,甩去困擾我的憂思,毫不退縮地說:「我說話算數!」

  「你以為有老闆撐腰了嗎?」她說,「我們走著瞧!」

  老闆!是呀!雅莉有經理,我也能去見老闆呀!他剛才不還在說有困難找他嗎?我放心一點,只要不失去這份工作,我願意去求老闆的。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我的確太幼稚,太沒經驗!

  雖然火藥味瀰漫在四周,我還是平靜地工作了兩星期。

  兩星期來,所有的事都是那樣按部就班的,跟往常一樣,一點沒有變動。我仍然忙碌,柏光依然時時幫助我,每天仍有東京的來信,鄭蔭的謠言時有時無地傳播著,只有一件事顯得怪異,辛,兩個星期來居然沒有信!

  這不能不引起我的擔心,平日他總是一星期一封信,即使考試,即使功課再忙,總沒間斷。這次--莫非他病了,出了意外?或者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心一直不安著,預感著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早晨出門,我告訴放暑假在家的弟弟,如果辛有信來,立刻打電話給我,或者送來酒店。現在已經中午,弟弟沒有電話,今天,怕又是失望了!我愁眉不展地坐著,柏光走了過來。

  「我們吃飯去,同時--我有些話同你說!」他說。

  我點點頭,隨著他走出櫃檯。

  「這兩天你心事重重,愁容滿面,怎麼回事?」他問。

  「我--唉!」我想說,止住了。

  「沒什麼!」

  「貝迪,看見你憂愁,我也不舒服!」他皺著眉,站在地下室走廊的角落上。

  「柏光,謝謝你,」我苦笑著說,「有些事--我說不出,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你和呂緯他們是怎麼回事?變得像仇人一樣!」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敢說,倒不是自私,怕他知道我也做這些卑鄙的事,而是怕呂緯他們對他也不利。「或者,我得罪過他們吧!」

  「對他們提防些,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的!」他說。

  我點點頭,我何嘗不知道?雅莉曾親口警告過我。

  「大家都在說,老闆對你--」

  「別提這個!」我搖搖頭。「不可能的事!」

  他想一想,似乎有話又不知怎麼開口,好為難的樣子,他一向爽直,今天怎麼這樣?

  「有什麼事,對嗎?」我問。

  「聽說--鄭蔭和你的事--是他自己告訴大家的!」他說。

  「什麼?」我頭都搞昏了,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那些謠言是鄭蔭自己造的!」他再說。

  「不,不會,絕不會!」我堅決地不肯相信。「他不是那種人,他不可能這麼卑鄙。」

  「很難說,反正誰也沒證據!」他聳聳肩。

  「走吧,吃飯去,晚了菜全是涼的!」我說。

  「貝迪,我--」他欲言又止。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臉上有從內心掙扎的影子,我不明白,對我,還有什麼難開口的事嗎?

  「到底要說什麼事?柏光!」我問。

  「我--以後再說吧!」他不看我,低著頭匆匆走進飯廳。

  為什麼要以後再說?好吧!但願仍有機會!

  我很快吃著飯,一心想早點回櫃檯等弟弟的電話,完全沒有注意旁邊柏光的神色,他幾乎是一直凝視著我,面前的餐盤根本不曾動過。

  「柏光,你今天好怪,到底怎麼回事?」我好奇地說。

  「沒事,」他支吾著,「會有什麼事呢?」

  「不管有沒有事,現在我不問你,我得上樓等弟弟的電話,下班時再說!」我說,「我先走了!」

  他點點頭,我又匆匆沿著走廊走回去。

  走廊的轉角處有個小房間,一向是服務生休息的地方,也是是非謠言的搖籃。我走過去,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夾著一連串笑聲。我好奇地停著腳步,彷彿又聽見我的名字,我的眉皺緊了。

  「鄭蔭,說說看,到底你怎麼能把漂亮、驕傲又不愛錢的貝迪弄上手的!」一個聲音說。

  「我沒弄她,是她自己送上門來的!」鄭蔭說。

  什麼?什麼?這是什麼話?我簡直懷疑我聽錯了,不是真的吧?鄭蔭,那得到我同情與照顧,使我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鄭蔭,竟是--竟是--天!我不能相信!我覺得頭昏昏的,搖搖欲墜。我急忙靠在牆上,竭力支撐著。我想立刻離開,我不要再聽下去,我要當這事沒有發生過,但我軟弱的腳不聽指揮,那刺耳的、低級的、傷人的話像巨浪一樣湧過來。

  「她不會自己送上門來吧?」第一個聲音說,「為什麼她不找上我?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越是外表高傲的女人越賤,她愛我愛得發狂,什麼都肯給我--」鄭蔭的聲音得意極了。

  「聽說她還給你錢!」第一個聲音說。

  「自然,要不然我可不幹!」鄭蔭大笑。

  「最近她不大理你了,是嗎?」

  「才怪!」鄭蔭「呸」了一聲。「在人面前裝得正經,下了班就去我家,趕都趕不走!」

  「還是你有辦法!」第一個聲音滿意地笑了。

  我臉色蒼白,一顆顆的冷汗由額頭流下來,流過面頰,流過脖子,冷冷地鑽進旗袍領裡。我咬著牙,強忍住眼淚,我不能哭,也不該哭,對嗎?人與人之間應該有同情,互相幫助,這原沒有錯,錯只錯在我沒認清對象。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學校裡、教會裡、家裡一樣。但是,我錯了,除了呂緯、雅莉、經理他們之外,還有一種壞得無可救藥,壞得令人恨不得殺了他的,這就是鄭蔭!

  我真傻,是吧!我總是浪費自己的感情,浪費自己的同情心,還一再為他辯護,我只是心太軟,太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剛才柏光告訴我,所有的謠言都是鄭蔭自己編造的,我還堅決不相信,我的確太傻,傻得可憐!

  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絕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想像總是想像,不是真實的!

  我現在該怎麼辦?打開門,當場戳穿他的謊言?哦!不,我不能這麼做,我怎能忍受別人投在我身上的視線?他們會相信嗎?或是相信鄭蔭?如果他們不相信我,我打開門,罵鄭蔭,也沒有用,對嗎?

  我的心被剛才的一段對話撕成了片片,看來,今後我將永遠封閉住同情心。人類的骯髒、醜陋、罪惡、卑鄙哪會是我所能想像的?我覺得冷,像置身於封閉的冰窖裡,我退一步,再退一步,每一步帶給我一陣驚悸,一陣顫抖,一陣恐懼,我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掙扎生存,我將怎樣保護自己?

  我再退一步,撞到一個人身上,我吃驚地不敢回頭。我不知道,我將看到怎樣的一張臉,醜惡的?美的?善良的?

  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我的肩,我軟弱的身體立刻振作了起來,我聽見溫柔的、瞭解的、同情的並帶著些憤恨的聲音,輕輕響在耳邊。

  「走吧!這是真正的結束,它再也傷害不到你了,對嗎?」他說。他是比我後吃完飯的柏光,顯然的,他也聽見了所有的話,看來他相信我!

  他說再也傷害不到我了,但是,他錯了,那傷痕已深深地、重重地印在我心裡,永遠不會再脫落,誰能忘記這樣一個可怕的教訓呢?

  我們慢慢沿著樓梯走上去,他走在我旁邊,我知道他想幫助我,鼓勵我。朋友,心靈的傷害,別人怎麼能幫得了忙?

  櫃檯裡相當沉寂,最近總是這樣,我也不以為意。我的座位上擺著封信,它靜靜地躺在那兒,像等待我許多時候了,是辛的信!弟弟送來的,我真傻,我為什麼耽擱那麼多時間才回來呢?

  正預備看信,李妮的聲音阻止了我。

  「貝迪,經理在辦公室等你!」她說。

  我不得不收起信去見經理。他找我,不會有好事。好在兩星期中,我已預備好接受任何事件的心理,最嚴重的是開除,大不了這樣,而且,不會是我一個人,合夥的都應有份,對嗎?

  我走進經理室,他的臉色相當壞,我相信我的也不會好,剛才鄭蔭的事,還是沒法立刻忘懷。

  「我想,你該明白我為什麼找你來!」他冷冷地看著我。

  他的這種眼光,我已不再害怕,自從撞見他和雅莉之後,他在我心中已一個錢都不值。

  「我想我明白!」我毫無表情地說。

  他對我的大膽與不在乎,像有點驚奇,他自然不明白我早巳識破他和雅莉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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