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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杜默雨    


  「再長下去,就把屋頂撐破了。走啦,去躺床上。」

  「不會撐破的。」桑宇帆站得筆直,臉上泛出紅暈,醉眼迷濛,雙臂往上舉直,把自己當作一棵大樹,笑嘻嘻地說:「把啊,我們家的人長得高,我還特別挑了天花板比較高的房子呢。現在新房子快蓋好了,我給你留一間房間,你想弄成和室?還是貼滿花花壁紙,弄得很有浪漫情調?」

  「我報紙都看到了,你的建商跑路了。」

  桑宇帆的笑臉一下子垮成哭臉,大個子就這樣碰地坐到了地上。

  「嗚嗚,把啊,我的兩百萬頭期款啊。」

  「自己跌倒自己爬,望人扶持都是假,不是組自救會了?」

  「我救不了自己了,這間小套房也要繳貸款……嗚!」

  「笨兒子。」桑方來臉色變得嚴肅,用力往他頭頂「巴」下去。

  「好痛!」桑宇帆雙手按住頭頂,吃疼地揉了又揉,不滿地喊道:「把啊,你打人會痛啊。」

  「人兩腳,錢四腳,你怎麼追也追不上,丟了就丟了。賺錢有數,性命要顧,以後再賺回來就好了,哭有什麼用?人家小姐都笑你了。」

  「嚇!」桑宇帆立刻警覺地轉頭,放下按在頭頂的雙手,原已瞇成一條直線的眼睛又慢慢變大,直直瞪視那只不應該游進來的糖醋魚。

  他抓狂了,伸出食指指個不停,「把啊,我不管,都是這尾糖醋魚害的,我碰到她就開始倒楣,什麼事情都不順利,又作鬼又被砸腳,我……」

  「死囝仔,明天要上學,還不去困?」再用力巴下去。

  「把啊。」

  「去!不會自己爬上床啊,還要恁爸踢你上去啊?」

  「嗚……」桑宇帆掛著涕淚,在地毯上往前爬了兩步,摸索到了床沿,再像爬大山似地手腳並用,連摔了兩次才爬上床。

  「要睡覺還不換衣服?」

  「嗚……」桑宇帆只好坐起身,像個聽話的乖寶寶般解開襯衫鈕扣。

  「憨囝仔。」桑方來也不再裝模作樣了,從面紙盒裡抽了幾張面紙,往他臉上胡亂抹去。「都幾歲了,還哭!拿去!把臉擦一擦。」

  桑宇帆接過面紙,抹了一下,目光呆滯半秒,驀地號啕大哭。

  「嗚嗚!哇哇!把啊,哇嗚嗚……」

  「真正是憨囝仔,老爸還活跳跳,就在哭爸……」桑方來輕歎一聲,用力揉揉兒子的頭髮,再坐到床邊,低頭幫他解開鈕扣。

  看到這一幕,湯淑怡也想哭了。

  本來蠶寶寶發酒瘋,她還覺得好笑;然而,他的心情並不好笑,聽到他顯得急切卻真實的醉言醉語,她終於明白他情緒如此惡劣的原因了。

  床邊的書桌上擺著畫有笑臉的小南瓜,旁邊放著砸了他腳的白水晶球和粉紅水晶球,再過去是筆記型電腦和幾本專業書籍;小小的一方書桌井然有序,並不是因為她的突然拜訪而刻意整理出來的。

  這間小套房也是如此。那天停電,她什麼都沒看到,今天才踏進門,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房子。這麼的整齊乾淨,這麼的溫馨舒適,尤其是那張長沙發,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七、八個紅的、橘的、黃的暖色系靠枕,讓她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他這麼用心營造他的生活空間,又跟爸爸好像哥兒們似的,她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重視家庭的男人吧。

  桑北北在幫蠶寶寶換睡褲了,她不方便看下去,就去收拾茶几上的碗盤,該收冰箱的用保鮮膜封好,該清洗的就拿去流理台。

  打開水龍頭,她仔細地抹淨餐盤,用洗潔精洗得亮晶晶的。

  桑方來關掉房內大燈,只留下流理台上方的照明燈。

  「不好意思,妳是客人,倒讓妳洗碗了。」

  「桑北北,不會啦,我吃了你們一餐,洗碗是應該的。」她笑著將最後一塊盤子放在滴水籃上,甩了甩雙手,回頭看了一眼。「他睡了?」

  「半夢半醒,睡不安穩啦。」

  昏暗朦朧中,湯淑怡看到蠶寶寶蓋著被子,翻個身,又翻回去。

  桑方來也轉頭看去,帶著擔憂的語氣說:「喝醉酒就是這樣,妳看醉茫茫的好像做神仙,其實很不舒服的。」

  「這樣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該走了。北北,桑先生他心情不好,你要好好照顧他喔。」

  「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自己照顧自己啦。」桑方來轉而露出爽朗的笑容,「我們帆仔從小就考第一名,他能念到哪裡,我都盡量供他念,現在他走自己的人生,我做老爸的就沒有能力幫他了。」

  「喔。」湯淑怡走到門邊,再望向那只蜷在被窩裡的蠶寶寶。

  蠶蛹總有一天要破繭而出,獨自面對風吹雨打,展翅高飛。

  「妹妹,我明天就回南部,我女兒女婿都要上班,我還得幫三個孫子帶便當,接送他們上學放學,至於我們帆仔……就拜託妳了。」

  咦!不是才要他自己學走路,怎麼又來拜託她了?

  「妹妹啊,賣茶講茶香,賣花講花紅,講到我們家帆仔,妳不要看他凶巴巴的,其實是愛裝酷,他這孩子挺乖的……」

  老人家開講,小輩只好洗耳恭聽。她吃了人家一頓媲美五星級飯店水準的大餐,洗碗還不足以表示謝意,總得禮貌地聽他嘮叨幾句吧。

  老人家眼睛發亮,睜著跟蠶寶寶一樣大的黑眼珠子,開始比手劃腳、口沫橫飛、神采飛揚地說故事,這一說,就是兩個鐘頭……

  ☆ ☆ ☆ ☆ ☆ ☆ ☆ ☆ ☆ ☆ ☆ ☆ ☆ ☆

  好酸!

  湯淑怡每走一步,就覺得小腿肚隱隱傳來酸痛感,尤其在一天忙碌上班之後,她只想趕快回到住處,洗個熱水澡,速速將自己擺平。

  「汪汪!」那邊傳來大樓看門狗旺旺的叫聲。

  她循聲望去,在中庭略顯昏黃的路燈下,旺旺快活地搖著尾巴,嘴巴一張,就咬下一根薯條,而那個坐在公園椅上又拿起一根薯條吃著、看起來很像流浪漢的男人,竟然就是隔壁的蠶寶寶!

  她三步並成兩步跑過去,急說:「蠶先生,你不能亂喂旺旺吃東西,萬一他『烙賽』,劉北北又要緊張了。」

  「我不姓蠶,也不是蠶寶寶。」桑宇帆冷冷地看她,冷冷地說:「我姓桑,蠶寶寶吃桑葉的桑。」

  「啊!」怎麼又說錯了!她最好還是趕快消失吧。

  桑宇帆吃完自己的薯條,又拿下一根薯條遞給勤奮搖尾巴的旺旺。

  不能走!湯淑怡趕忙去搶薯條,然而旺旺動作敏捷,早就跳起來咬走,嚼了兩下吞下肚,再瞪出懷有敵意的黑眼珠子,朝她吠了兩聲。

  「妳肚子餓得跟狗狗搶東西吃了?」桑宇帆也瞪出黑眼珠子。

  「可是……那個……旺旺腸胃不好……」

  「我在這裡住兩年,妳才搬來一個月,旺旺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我比妳瞭解。」

  「喔。」湯淑怡看旺旺吃得不亦樂乎,只好接受他的說法,可是她又有了疑問。「你爸爸說,你早出晚歸,努力工作,你怎麼有時間跟旺旺玩,知道旺旺的情況?」

  「這大樓裡我誰都不認識,就只認得老劉和旺旺。」桑宇帆丟下最後幾根薯條,將紙袋朝下晃了晃,還是那冷冷的口氣。「就在大前天,一夜之間,我突然多認識了幾十個鄰居,這都是托妳的福。」

  「這是因禍得福。」

  「謝謝。」桑宇帆懶得跟她說文解字。

  旺旺吃飽了,快樂地大搖大擺跑回警衛室,湯淑怡面對那根冰棒也似的蠶寶寶,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抬起酸痛的雙腿往大門走去。

  走了一步,又轉頭看他,只見孤燈下,石磚道,冷風,寒月,男人獨坐在偌大的鐵椅上,不發一語,頭髮披落在他英俊、卻顯得落寞的臉孔上……

  真是蒼涼啊。

  腳上的酸痛透過血液循環,直接衝擊她的心臟,竟令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抽痛。

  她下定決心,往回走去,坐到他的身邊,開口就唱:

  「一時失志不免怨歎,一時落魄不免膽寒,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桑宇帆正在想事情,身邊坐了人也不知道,等到輕快的歌聲一字字鑽進了他的耳朵,他簡直難以置信地再度瞪大了眼睛。

  「妳在幹什麼呀?」不會吧,這個天兵竟然唱歌給他聽?!

  「愛拚才會贏啊。我想你心情不好,給你鼓勵一下。」

  「這是哪門子的鼓勵?妳以為在大樓中庭開演唱會嗎?」

  「喔,那我就不唱了。」湯淑怡對於自己的歌喉有自知之明,她再接再厲,從手提袋拿出一個塑膠袋。「這六顆粉紅水晶球給你,你回去連本來那一顆排成七星陣,可以幫助你的愛情運、人際關係……」

  「迷信。」他打斷她的話,以衝到臨界點的忍耐限度說:「幾顆透明石頭就可以改運,那我只要多買幾顆擺在家裡的好方位,這邊摸一摸,那邊拜一拜,不就財源滾滾、步步高陞,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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