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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甄情 閉上眼晴,腦中浮現一對明媚靈慧的眼眸。那對眼晴曾滴溜溜的對他打量、曾水盈盈的對他凝視,也曾怒灼灼的對他發火。如果他能活到老,等到他齒搖發禿時,他大概也不會忘記她柔軟香甜的櫻唇,一個晚上貼了他的唇十次。他當然也不會忘記,她竊窕動人的嬌軀,整晚躺在他身邊與他同衾。佛說: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耶律玉瑤到底有什麼奇異的緣分,竟使他們處於敵對的狀態,卻共同擁有一分不可說的甜蜜回憶。 他被離他很近的腳步聲驚醒,張開眼晴,轉動身體,看到耶律玉瑤的四個女隨從接近死牢。她自己沒有來而派她的隨從來,令他有點失望。 死牢的門是由毛繩纏綁兩支沒有插入地上的長槍做的,僅容一人側身而過,門上有個鐵鏈鎖。紅鈴開鎖走入死牢。看到紅鈴平庸的臉,凌飛更想念耶律玉瑤那張標緻亮麗的臉。 "我給你送午膳來。"紅鈴的漢語也沒有耶律玉瑤標準,帶著些許契丹口音,"長公主命我盡量讓你舒服一點。你如果乖乖的,我就給你解開繩子讓你能夠稍微活動。" 凌飛點點頭。死牢外有三個虎視耽耽的女兵,周圍又有無數遼軍,他能不乖嗎? 紅鈴把他身上的繩子全拆掉,他大大舒了一口氣,如果耶律玉瑤在場的話,他也許會考慮開口謝她。 他伸展了一下四肢後,紅鈴叫來兩個健壯的男兵押他去如廁。幾個大兵也隔著一小段距離監視著。等他回到死牢,紅鈴用鐵鏈鎖分別扣住他的雙手和雙腳讓他的手、腳可以做有限的活動;然後她再遞給他飲水和食物。 食物很簡單,只有兩塊約巴掌大的餅。"普通俘虜只能吃隔夜的硬饅頭,"紅鈴說。"你是第一個吃黍餅夾臘肉的俘虜,我們太后在野營時也不過是吃這樣而已。" 凌飛餓壞了,毫不客氣的拿起黍餅來吃,含糊的對紅鈴道謝。奇怪,他對別的契丹人說"謝謝",好像並不難,對耶律玉瑤就是開不了口。 "你前世不知修了什麼福。能讓長公主看上。平常她可是眼高於頂,不知曾經有多少酋長貴族來說親,都被她回絕掉。" 凌飛狼吞虎嚥著,耳朵也沒閒著。聚精會神的聆聽。 "沒看過你這種呆子,只消低個頭,就可以娶得美嬌娘,做一生榮華的駙馬爺,你卻死也不干;我真替玉瑤公主抱不平,明明是你配不上她,你還心高氣傲的自以為你敢不要命就了不起。告訴你,那些英勇報國、名留青史的話都是假的,能活著享受人生最重要。" 紅鈴的尾音突然變得哽咽,凌飛不禁抬頭好奇的荷她。她平庸的臉上籠罩哀愁,竟多了幾分戚楚之美。"兩年前我新婚之時,我丈夫在一場戰役中被宋軍俘虜,他不肯被招降,結果被吊死在城樓上示眾。從聽到他被俘虜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暗暗希望他能投降。好死不如歹活,如果他向宋軍投降,就算他棄我再娶漢族女子,我們夫妻可能還有團聚的一天。可是他死了,我所有的希望也死了。"說完紅鈴就低頭拿起地上的空缽走出死牢。 凌飛的最後一口黍餅梗在喉嚨吞不下去。是這樣的嗎?活著才重要,其它都不重要嗎?名聲、榮譽、氣節都是假的嗎?如果他死了,耶律玉瑤會難過多久?不可能長達兩年,也不會只有兩天、兩個月吧;然後她會另外選擇一個男人做她的夫婿。她那柔軟甜美的櫻唇會連連吻她的新婚夫婿,她那曼妙有致的嬌軀會躺到她的新婚夫婿身邊,然後這一對新人會關起氈帳享受魚水之歡。 凌飛發現他在嫉妒。他毫無道理的嫉妒耶律玉瑤的新婚夫婿,而那根本是還不存在的一個人。天哪!他恐怕有點神智不清了。耶律玉瑤雖然不曾故意媚惑他,她的形影、她的一切卻已漸漸侵入他腦髓。不行,他必須堅定意志讓所有的契丹人見識漢人的骨氣。不是每個漢人都像王繼忠那樣貪生怕死,他凌飛不會變節降敵,不會被美色或富貴所誘。他的生命可以中斷、他的軀體可以死亡,但他的靈魂、他的精神將永垂不朽。 天黑後,紅鈴送晚飯來給他時,順便帶來一頂氈帽和一件毛裘。她說那是長公主怕他會挨凍,托她帶來的。凌飛默默的接受。氈帽戴在頭上、毛襲穿在身上.果然溫暖多了,連他的心也溫暖起來。他愈來愈不能無視於她的情意,他也愈來愈想再見到她。他兩次想問紅鈴,玉瑤為什麼不親自來看他,終究還是問不出口。 他不能為了她而放棄他的堅持,他必須選擇辜負她,而不能選擇對不起他的父親、他的國家。次日王繼忠來勸降,凌飛以他一貫的態度嗤之以鼻,讓王繼忠碰了一鼻子灰。 第三天晚上,遼兵大多吃過晚飯了,紅鈴還未出現,凌飛挨著肚子等待,納悶紅鈴在忙什麼,忙得忘了給他送飯。盼了又盼,盼到的竟是兩天來他朝思暮想的玉瑤。 她沒有帶隨從,慢慢的走近死牢。凌飛的心激動的快速蹦跳起來,平靜了兩天的心,此刻紛亂如麻。本來很篤定絕對不降的意志,此刻竟然動搖起來。 附近遼兵燃起的篝火照出她臉上的憂慮與惆悵。 她開鎖進入死牢。他定定的凝視她,那一對清澈的美目,楚楚閃動著愁緒。她還沒有開口,他就明白;她盡力求過太后了,太后還是決定不饒他。求生無門,他反倒坦然,也懂得珍惜跟她相處的最後一刻,第一次敞開心來對她微笑;' 她受寵若驚似的眨眨眼晴,把裝著食物的木缽遞給他。 "謝謝。"他再微笑。 "你……"她雙眸一亮,以充滿希望的聲音問:"你回心轉意了?" "沒有。你可以陪我坐一下嗎?" 她點點頭,和他一起坐到地上。他拿起食物往嘴裡塞,心裡盤算著要跟她說什麼,有點食不知味。 "耶律顯忠說昨天他勸你投降做遼國的駙馬,你臭罵了他一頓。我如果再勸你,有用嗎?" "沒用,從一開始我就已表明態度。我寧死不降。矢志不搖。" "凌飛,"她抓住他沒有拿食物的那一手輕拉,切切柔語:"你不肯投降的話,母后真的會殺你。我不再堅持要你做駙馬,但你投降吧!像耶律顯忠那樣做個降將,母后不會虧待你的。"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我如果怕死,就不叫凌飛了。你不用再勸我,你的心意我明自,只可惜我己有末婚妻,在我跟她的婚約還存在時,我不能再跟別的女人議婚,這是我做人的原則。不叛國、不變節,也是我做人的原則。寧可清白壯烈死,不願含羞忍辱活。" "可是,我不要你死呀!"她握緊他的手,眼中盈動淚光。"我要你活著陪我過每一個春夏秋冬;我要教你如何鑿冰釣魚;我要帶你去獵大雁、抓野豬;我要給你看我的海東青,它是一隻兇猛的大老鷹。" 他微笑。"我從來沒想到女人也會玩老鷹。你改變了我對女人的印象。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以為女人是柔弱的、需要男人保護的,可是你比很多男人還強。" "在廣闊無垠的大漠裡,柔弱的女人是無法生存的。我們契丹人一生下來,就要開始學習,和惡劣的自然環境搏鬥的本事。" 停了兩天的雪又開始下了,凌飛仰望一下天空說:"和你們比起來,享有好天氣、好河山的漢人幸福多了;或許就是因為我們太安逸、太懶散了,才屢屢被外族侵略。"他看著玉瑤,自嘲的搖搖頭,淺笑道:"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心平氣和的坐在死牢裡和一個番女談這些。" "我很好奇,你對我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你為找所做的一切,我心裡知道,只是嘴硬不認帳。如今,你或許聽過一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或許就是這種心態。剛才我看到你走來,你的表情告訴我,明天我必死無疑,我的心突然沉靜了下來,像一缸濁水變得澄清。我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感受,發現我欠你的太多了。今生我沒有辦法還你了,至少在我死之前,我們可以做短暫的朋友。" "你不怪我射你一箭、打你一鞭嗎?" "不,你有你的立場。那一鞭是我活該。我不該口不擇言,胡亂侮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