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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張小嫻    


  「你今天不來,那就以後也不要來。」她掛上話筒。

  她也許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善良,她買一片跟他在家裡用的一樣的肥皂,不是不想他太太發現他有第三者,而是害怕當他太太發現了,杜蒼林便不能再來見她。在她和他的婚姻之間,她沒有信心他會選擇自己。

  她現在偏偏要把自己逼到絕境,她要成為跟他廝守終生的唯一的女人。

  那天晚上,杜蒼林終究沒有來,她輸了。她悲傷得無法去上班,第二天下午,仍然默在床上。

  聽到杜蒼林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她假裝睡著。他走進來,坐在她旁邊,為她蓋上被子。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他。

  他是那麼陌生,從來不曾屬於她。

  她歎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吧。」

  「別這樣。我說過永遠不會放棄你。」他輕撫她的瞼。

  她別過臉去,說:

  「不是你放棄我,而是我放棄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想自己痛苦。」

  沉默了片刻,她又說:

  「有一天,當你自由了,你再來找我吧。」

  那天之後,她搬走了,換過電話號碼,也換過了一份工作,不讓他找到她。

  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定是上次錯誤計算了安全期。

  她終於懷了杜蒼林的孩子,可惜,她和他分手了。她不打算告訴他,她不想破壞他現在的生活。

  她一個人跑到溫哥華,準備在這裡悄悄的把孩子生下來。她在這裡沒有親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著孩子降臨,他是她和杜蒼林相愛的最後的憑據。

  然而,當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來,她的情緒波動也一天比一天厲害。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那個狹小的公寓裡,她常常獨自飲泣。她需要一個丈夫,她的丈夫卻是別人的丈夫。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臨盆的那天,她一個人背著一大袋產後的用品走進醫院。她陣痛了整整二十個小時,孩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最需要丈夫的時候,陪著她的,只有醫生和護士。

  孩子在她懷裡呱呱地哭。起飛半小時了,他仍然拼盡氣力的哭。機艙裡面的人全都望著她,露出煩厭的目光。

  坐在後面的女人抱怨說:

  「吵死人了!」

  「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坐在她身邊的姜言中幫忙哄孩子。

  「太太,你要不要幫忙?」空中小姐上來問她。

  跟她坐在同一行的老婦說:

  「孩子可能受不了氣壓轉變,你試試餵他喝點水吧,他會安靜下來的。」

  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暖白開水,用奶瓶餵他。孩子把奶瓶推開,水濺在她臉上。

  坐在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轉過頭來教她:

  「你起身抱他走走吧。」

  她不是不知道可以站起來走走,但她根本沒有勇氣站起來,她不想讓杜蒼林看到她。

  杜蒼林的太太正幸福地懷著他的孩子。為甚麼這個女人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他生孩子,而她卻不可以?

  他不是說過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她的嗎?她走了之後,他又和她上床了。

  男人能夠碰他已經不愛的女人。她只好這樣相信。

  孩子哭得頭髮全濕透,瞼也漲紅了,還是不肯罷休。他使勁地抓住她的頭髮不放手。他為甚麼老是要跟她過不去?他知道她為他受了多少苦嗎?他就不能讓她好過點。

  「求求你,不要再哭。」她裡著他,眼淚湧了出來。她恨自己,她根本不會帶孩子。

  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比起那天一個人在醫院裡生孩子更糟糕。她曾經以為那已經是最糟糕的了。

  「我不准你再哭!」她戳著他的鼻子說。

  孩子哭得更厲害,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

  她抱著孩子站起來。他的哭聲變小了。機艙裡每一雙眼睛都望著她。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杜蒼林。

  杜蒼林望著她,不知所措。

  她把孩子放在他大腿上,說:

  「他是你的孩子,你來抱他!」

  他太太嚇得目瞪口呆,流露出驚愕的神情。

  機艙裡每一個人都靜了下來。

  杜蒼林用手輕拍孩子的背,在他懷裡,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很久很久沒見過杜蒼林了。她還是死不悔改地愛著他。他在她記憶裡永存,思念常駐。

  這一刻,杜蒼林抬起頭來,心痛地望著她。那心痛的表情一瞬間又化為重逢的微笑。微笑中有苦澀,離別的那一天,他為她蓋被子的那一幕,又再一次浮現在她腦海。她忽然諒解,他不想她懷孕,不是基於自私的理由,而是他知道,她承受不起那份痛苦。

  她虛弱地用手支著椅子的靠背,用微笑來回答他的微笑。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她的愛。只是,她也知道,他可以陪她走的路,不會有太長,也不會有太遠。他是個必須回家的男人。

  他永遠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第八章

  晚上九點鐘,中環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個人都流著汗,忙碌地做著各種器械運動。他們是這個城市的風景,這個城市的風景也點綴了他們。

  莫君怡在跑步機上跑了四十分鐘,頭髮和衣服全都濕透了。剛來這裡的時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後來,她習慣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過路或停下來觀看的人,不過是流動的風景。

  準備去洗澡的時候,她看見了姜言中,他在踏單車。十個月前,他們在飛機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邊,幫了不少忙。

  「姜先生,你也在這裡做運動的嗎?」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來的,沒想到人這麼多。」

  「因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見面的時候瘦了許多。」

  「我天天都來這裡,減肥是女人的終身事業嘛。你為甚麼來?你並不胖。」

  「我有個好朋友,年紀很輕,卻在馬拉松賽跑時心臟病發過身了。」

  「所以你也開始注重健康?」

  「也許我怕死吧!」姜言中說。

  莫君怡想不到說些甚麼,終於說:

  「我先走了。」

  離開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買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來看書。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一個男人在她身邊說:

  「在看《星星還沒有出來的夜晚》嗎?」

  莫君怡抬起頭來,看見了姜言中,他手上拿著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開了自己的背包,說:「最近買的。」

  「這本書是給小孩子看的。」姜言中說。

  「對小孩子來說,未免太深奧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會想,無限的盡頭到底在哪裡?更不會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換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話,你想換過—副皮囊嗎?」莫君怡問。

  「當然希望,我想換一副俊俏一點的。」姜言中笑著說。

  「我也想換過一副,那就可以忘記過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說:

  「有時候,我會想,會不會有另一個我存在呢?」

  「你不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不。只是,如果還有另—個自己,那—個我,或許會擁有更多感情和肉體的自由。」

  「我從沒想過有另一個自己。」

  「這是女人常常胡思亂想的問題。另一個我,也許很灑脫、很快樂,甚至會跟自己所愛的男人去搶劫銀行。」

  姜言中笑了:「會嗎?」

  「也許會的,因為是另一個我嘛!」

  莫君怡望著姜言中,忽爾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跟他說了這許多話。也許,他的笑容太溫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說:「這裡要關門了,你住在哪裡?」

  「銅鑼灣的加路連山道。」

  「真的嗎?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謝謝你了。」

  車子是她兩個月前買的,是一輛迷你四驅車。從前,她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喜歡這種車,那時候,她夢想的車,是舒適的轎車。

  「我喜歡這種車。」姜言中說。

  「雖然說是四驅車,卻不能翻山越嶺。這種車子,是設計給城市人開的。他們只是要一個翻山越嶺的夢想。」莫君怡說。

  她擰開了收音機,問姜言中:

  「你喜歡看書的嗎?」

  「我是做出版社的,韓純憶的書都是我們出版的。」

  「真的嗎?她的書陪我度過許多日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對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只知道你姓姜。」

  「姜言中。」

  收音機播放著夏心桔的節目,一個女孩子在電話裡說:

  「你相信有永遠的愛嗎?」

  夏心桔說:「我相信的。」

  「你擁有過嗎?」女孩問。

  「還沒有。」

  「那你為甚麼相信?」

  「相信的話,比較幸福。」夏心桔說。

  「你相信嗎?」莫君怡問姜言中。

  「嗯?」

  「永遠的愛——」

  姜言中搖了搖頭。

  「為甚麼不?」

  「不相信的話,比較幸福。」

  車子到了,莫君怡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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