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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張小嫻 第二天,在病房裡,翟長冬問她: 「找到了沒有?」 「不會這麼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幾天之後,翟長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個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帶著永遠的遺憾離去。 拒絕被尋找的人是否太殘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開電腦,來到「尋人網站」的尋人欄。那張照片是在醫院草地上照的,當時她還只是個護士學生。阿綠正在念大學。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他。現在,她一雙手緊張得有點顫抖。 「阿綠,是你找我嗎?」梁舒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葉永綠。 當天晚上,她收到阿綠的回音,他問: 「我們可以見面嗎?」 他們約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館見面。這天是她的休假。她懷著興奮的心情赴約。 那麼多年沒見了,阿綠現在好嗎?他變成怎樣了?他結婚了嗎?不會的。她真想快點見到他。 來到餐廳裡,她見不到阿綠。坐在那裡等她的,是一個個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誰?」 「我是阿綠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麼事?」 「我想告訴你,阿綠死了。」 梁舒盈本來滿懷希望來這裡跟阿綠重眾,現在,竟然有一個自稱是阿綠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訴她,阿綠已經死了。那個根本不是甚麼「尋人網站」,而是一個專門作弄人的網站! 「我是在收拾阿綠的遺物時,在那本書裡無意中看到你們的照片的。」紀文惠說,「請你原諒我用阿綠的名義找你。我覺得我應該把他的死訊告訴你。」 這個女人看來不像是作弄她。那麼,阿綠的死是真的嗎?他這麼年輕,不可能的。 「阿綠是怎麼死的?」 「他參加賽跑時突然昏倒了,是心臟病。」 「你為甚麼要告訴我?」她流下了眼淚。 「因為你們曾經一起呀!」紀文惠天真地說:「照片上的你們很幸福。」 「是的,我們是初戀情人。」 「喔,原來是這樣,可不可以告訴我,阿綠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紀文惠微笑說。 「我在護士學校的時候,他在念大學,大家可以見面的時間不是很多。為了幫補家計,他每天下課之後還要去替學生補習,又要去教夜中學。我埋怨他沒時間陪我,我們為了這個原因常常吵嘴,後來也就分開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麼關係?」 「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去逛書店,那本書是當天買的。我們都很喜歡那個故事,後來,阿綠又買了一本給我,所以,我們每人也有一本。」 「原來是這樣。」 見面之前,紀文惠本來很想知道阿綠有多愛這個女人。然而,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愛她們哪一個多一點,她甚至不介意阿綠愛另一個女人多一點。這又有甚麼關係呢?阿綠已經不在了。 「謝謝你給阿綠—段快樂的日子。」紀文惠由衷的說。 「你也是。」梁舒盈含淚說。 「你最記得阿綠的甚麼?」 梁舒盈笑了起來:「他穿衣服太老實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 「對呀!他就是這樣,我從來沒見過他穿牛仔褲。」 「他會穿咖啡色襯衫配藍色褲子,難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沒品味。但是,這是他的優點。」 「是的。」 忽然之間,一種幸福而悲哀的感覺幾乎同時從這兩個女人的心底湧出。她們對望著,雖然素昧平生,因為愛過同一個男人的緣故,卻變得很親近。她們微笑相對,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頌的《平安夜》飄來,縈繞心頭。 「這是《平安夜》嗎?」梁舒盈問。 「是的,聖誕節快到了。」紀文惠說。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這不是《平安夜》,對她來說,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紀文惠的臉,從她的鬢裡變出—朵暗紅色的聖誕花來。 「送給你的。聖誕快樂。」 「你會變魔術的嗎?」 「是一個病人教我的。本來我是想變給阿綠的。」 「謝謝你。聖誕快樂。」 夜裡,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屜裡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來,裡面夾著她和阿綠的一張合照,跟阿綠收起的那張,是同一張。照片上的阿綠,真的很幸福。那時候,她太任性了。兩個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時候,對方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也會很感動,後來,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們才會感動。再後來,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們才肯感動。人是多麼貪婪的動物? 多少年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是阿綠。她以為如果阿綠也思念她,他會找她的。也許,某年某天他們會在路上重逢。 紀文惠告訴她,阿綠出事之後,被送進東區醫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嗎?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檔案,果然有阿綠的入院記錄。那一天,她不也是在醫院裡值班的嗎?原來,他們已經重逢過了。 她爸爸因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緣故,穿了妻子生前穿過的裙子和她用過的皮包,回到他從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結果被巡警逮住了,以為他是個易服癖。思念,是多麼的淒苦?爸爸可以穿著媽媽的衣服來懷念她,紀文惠也留著阿緣的衣服,她卻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綠的確已經在另一個地方生活了。書中的詩人,在結局裡死去。書的故事與名字,難道是一個預言嗎?她顫抖著雙手翻開書的第一頁。這些年來,她不知道重看過多少遍了。可是,這一次,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兩個人分手之後,天涯各處,不相往還,我們總是以為,對方還是活著的。原來,那個人也許已經不在了。 相約在意大利餐廳見面的那天,她以為她和阿綠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誰知道,阿綠沒有來,也永遠不能來了。她能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 第七章 從溫哥華飛往香港的班機,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乘客們陸續上機。莫君怡用育兒帶把兩個月大的兒子繫緊在胸前。她左手拿著機票,右肩搭著一個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裡放著嬰兒尿布,奶粉、奶瓶、毛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幾乎是最後一個進入登機走廊的。 空中小姐看到這位年輕的媽媽,連忙走上前,問她: 「太太,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她客氣的說。 「你帶著孩子,是可以早一點登機的,不用跟其他乘客一起排隊。」空中小姐說。 「是嗎?」 莫君怡從來就沒有使用過這種媽媽優先的服務。她以後會記住。這種方便,是單身的時候沒有的。 這班機差不多全滿。狹窄的甬道上,擠了幾個還在努力把隨身行李塞進頭頂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懷裡不停扭動身體,莫君怡狼狽地在機艙裡尋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邊,是她特別要求的。她的左邊坐了三個人,是一對老夫婦和一個男人。男人的膝蓋上放著一本韓純憶的小說。 莫君怡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後鬆開育兒帶,那樣她便可以抱著孩子坐下來。孩子的小手使勁地扯著她的衣領,她一邊的胸罩帶都露了出來。她拉開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來,似乎老是要跟她過不去。她發現遠處好像有一個熟悉的人。她抬起頭;就在抬起頭的一剎那,那個人已經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連忙坐了下來。懷裡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斷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幾道紅色的指痕。她的眼淚簌簌的湧出來。 為甚麼會是他?為甚麼會是在這裡? 杜蒼林就坐在後面。剛才看到他的時候,她看到他身邊坐著一個女人。那個人,大概就是他太太吧?她跟她在腦海裡想像的全然不同,她一直想像她是一個自私而相貌平凡的女人。可是,坐在他身旁的她,雖然平凡,看來卻很賢淑。她的肚子微微的隆起,幸福地依偎著丈夫。她有了身孕。 「太太,你沒事吧?」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問她。 「我沒事。」她一邊哭一邊說。 看到孩子在她懷裡不斷掙扎,他問她:「要不要我替你拿著你的寶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