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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張琦緣    


  懼怕池魚之殃的公侯士卿們都不敢來探望,頂多只是送些不著痛癢的禮物,西平侯府邸可以說是「門前冷落車馬稀」。

  因此,當東宮太子的車駕前導急報皇太子來訪時,西平侯的宅邸上下簡直人仰馬翻。

  換上了正式古服迎接貴客,皇太子標笑吟吟地挽住了沐剛的雙手,阻止他大禮參拜。

  「豈有令壽星行禮的道理?!義兄別折煞了標。」皇太子說。

  沐剛訝然想起,是了!今日正是他的生辰……太子的一番好意令他感動莫名——現在的他人見人怕,鬼見鬼嫌,也只有宅心仁厚的太子肯雪中送炭。

  黃門飛鞍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心思細密的皇太子為了不落人口實和避免沐剛的麻煩,還吩咐了御廚飛騎送來御席,以特製的保溫漆盒盛裝,熱騰騰的御膳送上時全然不減色香。

  皇太子標不僅人品純直,就連喝酒也是極為斯文爾雅,絕對不會有划拳、喧鬧的場面發生,算得上好酒品,雖然氣氛沉悶了點卻正恰合心事重重的沐剛。

  直到接近散席時,皇太子標才不經意提起他所送的賀儀中有一幅畫軸,希望可供沐剛在閒暇時消遣賞玩之用。

  橫豎不過是些名家寫意、山水之類,滿紙烏雲濁霧、水墨暈染罷了;像他這樣的「俗人」哪裡懂得?!無情無緒的沐剛想。

  誠心道謝後,皇太子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

  「說起這幅畫得來偶然,畫風也頗具新意,雖然不是出自名家手筆,卻自有一派豪宕氣勢令人稱奇,愚弟一見立刻便想到請義兄賞鑒——不知雲南風景是否果真如此秀麗?!

  若真是如此,只有『天上人間』可形容。」

  「雲南?!」沐剛訝異:「是……滇南山水嗎?」

  皇太子不覺好笑:「正是。難道天下還有第二個雲南嗎?」他轉首令內侍打開畫軸呈上。

  畫的是『雲南行旅圖——西山春曉』,清新不俗的筆觸全不似那些所謂『名家』的匠氣樣板,青山碧水、桃紅燦漫,彷彿流瀉一室春光。

  某種不知名的情愫撞擊沐剛的胸膛——這景致!正是他所見過的景觀!

  只是一同賞花的伊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沐剛的情緒翻騰,喉間為之緊縮難言。

  皇太子猶未察覺他的異狀,逕自說道:「人言:雲嶺之南皆瘴癘之地,不曉得這位畫者是真的親眼所見呢?還是自行想像妝點?!雲南有西山嗎?」

  臉色蒼白的沐剛悠然開口:「有。名喚『碧雞山』,因多彩雉、孔雀而得名……當地人直接叫它做『西山』。」

  「是嗎?」皇太子訝然問:「那麼這幅畫的確『信有所征』了?!」

  沐剛只能點頭,無法做出評論——這幅畫的作者畫得何其傳神!簡直像是畫下了沐剛以往眼前所見的真實景像。

  「兄長可喜歡嗎?」皇太子試探,詢問沐剛的賞評意見。

  「好畫。」沐剛點頭,言簡意賅道。雙眸戀戀不捨地望著圖畫,沉入回憶之中。

  皇太子看在眼底,笑逐顏開。義兄能喜愛這幅畫實在太好了!也不枉他費了八百兩銀子搜購而來。

  既然如此,等他回宮後就叫內監再去「古寶齋」中購下其它的作品,好送給義兄解悶……皇太子標暗自想道。

  ※  ※  ※

  順利地賣出「西山春曉」這幅畫,明月對自己的經濟問題便不再那麼擔心——「古寶齋」給了這幅畫二十兩的價錢夠她省吃儉用花上三、四個月——謝過了為她居中跑腿的莫小三,明月送給了這個老實的年輕人二兩銀子,皆大歡喜。

  她並不曉得:「古寶齋」以四百兩實價賣給了東宮內監,內監們又從中賺了一手,以八百兩向東宮太子報價。

  暴利之下,人人爭奪「雲南行旅圖」其它的畫作,以求討好太子。

  另一幅『翠湖秋色』以五十兩賣出時,明月也大感詫異;她知道自己的丹青繪法不俗,可是也沒好到「一炮而紅」的地步……。

  天曉得又是哪一個冤大頭前輩子欠她的債,這輩子來還的?!明月聳肩丟過,打鐵趁熱吧!這些王金貴族的「藝術眼光」不會維持太久的!不趁炙手可熱之際加緊作畫,那就是不識時務的傻瓜!

  連夜挑燈作畫,累得腰酸背痛的明月作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前輩子欠她的『冤大頭』正在西平侯宅邸中成日對著她的畫長吁短歎、黯然懷想……。

  ※  ※  ※

  一同被拘來京裡的景春並不像父親那樣不得自由,有東宮太子撐腰,三不五時遣人來接他進宮玩耍,童心未泯的景春很快就和嫡皇太孫允攸——也就是後來的惠帝,混成一團,玩瘋了。

  比他小六歲的允攸對景春的仰慕有如高山翰洋,以他為馬首是瞻,終日纏著景春津津有味地聽他吹擂『以前』征討吐番、渡流沙、越賀蘭山的功績,以及雲南的熱帶風情,百蠻文物,南詔古國。

  這些經歷是嬌養在深宮大內的允攸所羨讚的。

  愛屋及烏,況且景春還是老皇帝登基那年所生的第一個孫兒,龍心大悅的皇帝早疼入心坎裡;幾年不見生疏了點,也在頻繁親近下重新喚回了老皇帝的回憶。「咳!」老皇帝在沒有通報的情況下,悄然來看望孫兒,正好看見景春挑起了允攸扛在肩上玩騎馬打仗,急得眾內侍跳腳。「小祖宗!別玩了!小心磕到頭,咱們一班下人吃不完兜著走!」內侍只差沒跪下哀求。

  允攸咯咯直笑,手舞足蹈。

  老皇帝泛起了笑意——君為上,臣為犬馬;這是一個好兆頭哪!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允攸別淘氣!小心碰傷了。」

  太祖皇帝雖然對待臣下嚴酷殘忍,但是在孫兒心目中可是最寵溺他的慈祥爺爺,因此,被景春放下地的皇太孫眉開眼笑地奔入老皇帝懷裡,撒嬌叫道「萬歲爺爺!」

  景春趕緊跪下行禮,兩個孩子左一句「萬歲爺爺」、右一句「萬歲爺爺」叫得太祖皇帝心花怒放。

  由老皇帝對待景春的和靄態度,宮人內侍們紛紛揣測:西平侯沐剛已經轉危為安了。

  果不其然,當皇太孫允攸被內侍請去午歇時,老皇帝摒退了左右,和沐景春私下密談了許久……。

  ※  ※  ※

  「聽說,你父親最近得了幾張好畫,幾時也讓朕鑒賞鑒賞?!」老皇帝開門見山問。

  早已安排耳目在府邸裡的老皇帝豈有不知道那是『雲南行旅圖』的道理?!

  粗中帶細的景春極清楚「萬歲爺爺」的脾氣,與其遮遮掩掩,還不如實話實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名畫,不過是幾張雲南景罷了!我也看不出有什麼好處?!」

  老皇帝對這個答案顯得很滿意,似笑非笑問:「想回雲南嗎?!——正是『直把他鄉當故鄉』了。」

  「那倒未必!」察言觀色的景春坦率直言:「依我看是『見畫思其景,思景憶其人』。」

  「怎麼了?!」老皇帝挑起了好奇心,「你父親在雲南有了得意人嗎?」

  老人家對兒孫輩的情感之事總是興味濃厚,關切得緊。尤其是沐剛,從少年時期就一副冷靜肅穆的模樣,似乎未曾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眼見再一、兩年就可能升格當祖父了才鬧緋聞?!唔!有趣。

  景春在心中暗念『阿彌陀佛』才決定爆出內幕——反正他覺得坦白招出來比被奸人中傷來得有益……。

  於是他一五一十地招了,從兩年前奉父令去請『隱鴻先生』出蘆講起,到兩人細故決裂都說了。

  老皇帝聽得有趣,咧嘴而笑:「你是說:這歐陽氏膽識過人,還串通了歌伎騙過了子毅?!呵!」

  聽到沐剛以番酒灌醉了她,老皇帝又是笑又是搖頭,「原以為子毅是實心眼的孩子,沒想到也會這種伎倆……真不含糊。」

  如此佳人,難怪男子為之心動。

  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是女人,怎麼有辦法騎馬射箭,還通武藝呢?!」

  「因為……」景春吞吞吐吐不敢說歐陽明月有雙大腳——已故的馬皇后也是一雙大腳,因自幼貧苦未曾纏足;給郭子興當養女時也受盡虐待,像個小女僕似地做活。——曾有一年元宵,京城裡一群貧嘴缺德的人們在燈籠上畫一個騎驢的大腳醜婦懷抱西瓜,寫著「淮西婦人好大腳」嘲諷馬皇后,令龍顏大怒的朱元璋親自下令殺光那幾條街坊的人,不分老幼無人倖免。

  為此吞吐不敢言的景春在老皇帝疊聲催促下才拐彎抹角道:「我猜:是因為這位姨小時候母親死得早,未及將她纏足……」

  霍然明白的老皇帝點頭,過了好半晌才說:「大腳有什麼不好?旺夫興家全在婦人的勤儉操作哩!可笑的是:世人糊塗,以人力強揉造作,偏說小腳命好!兵荒馬亂時逃命還來不及呢!背著、挑著籮筐裡的幼女走不上數里便得丟棄;再不然一家大小都得陪著被虜、送死!有什麼『命好』來著?!下輩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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