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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西嶺雪    


  他教會我許許多多的遊戲,但最喜歡的一種,還是製作雪燈籠。

  那年冬天很多雪,我們常常做了雪燈籠來玩,搓著手,跺著腳,很冷,但是很開心。而且約定了,以後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燈籠。

  可是,冬天還沒有過完,他就忽然說要搬家了,他說,爸爸「摘了帽子」,他們要走了。

  我不懂什麼叫「摘帽子」,只朦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我卻一點也不高興,哭紅了眼睛拉著他問:「你還會回來嗎?」

  他很認真地想了又想,忽然問我:「你今年幾歲?」

  「6歲。」

  「好。再過12年,等你滿18歲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真的?」

  「拉勾!」

  我伸出手。兩隻凍得紅紅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過來,拉過去。

  6歲,尚自情竇未開,卻早早地許下了今世的白頭之約。童稚的聲音,奶聲奶氣,卻十分莊嚴。「拉勾,上吊,100年,不許要!」

  100年,很長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於是放心地鬆開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兩跺。

  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但是小孩子都信,歷久沿習。

  而且還有信物,是他親手雕刻的一盞小小的木頭燈籠,蓮花型的,外壁不忘了刻上他的名字:那氣壯山河的「張國力」。

  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夏天來時,我的家也搬了,一搬搬到台灣去,中間再也沒回來過。

  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常常以為自己會忘記他,可是每每提起筆,他的名字就會自動浮起,於是,我會用心地在紙上一筆一劃地描出:張國力。

  字體童稚而執著,是刻意的模仿,他小時的筆劃。

  張國力。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而那盞木頭木腦的小燈籠,更是刻不離身。

  那是媒定。一個8歲男孩給6歲女孩的媒定。在大人的眼中它也許只是一時之興的玩物,可是我信,我永遠記得那句「拉勾,上吊,100年,不許要」的誓言,那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誠摯真切的,它們就像張國力的名字一樣,刻進了我的生命中,永不磨滅。

  對雪燈籠的思念無時或忘,隨著一天天長大,那種思念的意味漸漸多了別的含意。台灣的孩子早熟,早在初中已經開始學大人拍拖。當同學們都在精心實踐自己的初戀故事時,我卻將自己緊緊地封鎖起來,抱著我的木燈籠苦苦地懷念小山村裡的婚約,我告訴同學,我早就有未婚夫了,他的名字,叫張國力。他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他到過許多地方,會很多本領,會講故事,會打架,戰無不勝,他說的話,一定算數。

  他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

  可是現在,已經17年過去了,他回去過那落雪的小山村嗎?他還記得那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傻丫頭嗎?如果我帶著我的木燈籠來到他面前,他還會履行當年的約定嗎?

  蠟燭的淚已經滴乾,燭焰歎息地搖了搖頭,熄滅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會做一個怎樣的夢,不知道那個夢中的男人在今夜會不會終於回過頭,他的樣子,像張國力嗎?長大的張國力,會是個什麼樣的英俊青年呢?

  我把木燈籠抱在胸前,睡著了。

  第四章

  那個青年名叫張楚

  再見到小李時,他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那兩位女經理呀。有緣吧?難纏吧?」

  「的確讓我見識匪淺。」我笑,又忍不住勾起心事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和她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好像早就認識似的。」

  「成語裡管這種交情有個現成的形容,叫做『一見如故』。」

  「不,不是『如』故。」我搖頭,「根本就是故舊重逢,我可以清楚地說出她們的某些特徵,比如宋詞是左撇子,而元歌喜吃甜食。我堅信她們就是我夢裡的人,或者,是前世相識。」

  「你們女孩子就是喜歡故弄玄虛。動不動就是什麼夢中人呀,前世今生呀,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李不經意地笑,「不就是名字相像嗎?巧合罷了。」

  我不服氣:「你聽說過這樣的巧合?」

  「怎麼沒有?告訴你一個真實故事:小學時,我的同桌姓戴,叫戴小軍。」

  「沒什麼特別呀。標準大陸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聽我說完——有一次我們交表格,我無意中看到他父母姓名那一欄,父親叫做庶本,就是『以庶民為本』那兩個字;而母親姓于,叫文淑,就是……」

  「文靜嫻淑對不對?這也沒什麼特別。」

  小李的眼睛充滿笑意:「這樣分開來念當然沒什麼特別,可是你連在一起讀讀試試。」

  「戴……庶本、於文淑……」我忽然醒悟,暴笑出來,「代數本、語文書!天哪!」

  「你說巧不巧?」

  「都不像真的。」

  「千真萬確,編都編不出來這樣的巧事。最好笑的是,他父母做夫妻幾十年都沒發現這一點,還是被我無意中叫破的。」

  「天哪!」除了叫天,我已經不會說別的。

  「所以,生活中無奇不有,只不過,你看別人會覺得那是巧合,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以為天降大任於斯人,盲目自大起來。」小李勝利地攤一攤手,「其實,把巧合簡單地看做巧合,就什麼事也沒有。」

  聽他這樣說,又好像沒有道理。我笑了:「今天來找我,安排了什麼好節目?」

  「游長城如何?或者去康熙草原騎馬?」

  「太遠了,」我猶豫,「好辛苦,有沒有近一點的地方。」

  「那麼,爬香山?」

  「香山?不是說秋天的香山才好看嗎?現在又沒有紅葉。」

  「誰說香山只能在秋天看?」小李頗維護北京旅遊業的聲譽,「香山是屬於四季美那種的,只不過漫山紅葉時更壯觀而已。但是綠葉如蔭的香山也很美呀,而且山下還有雕樓,有團城舊跡,有臥佛寺,有黃葉村,有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我立即來了精神。「我要去曹雪芹故居。」

  曹雪芹故居在黃葉村。

  黃葉村在香山腳下。

  香山在北京城的西北角。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瀕臨閉館,空氣中有種蒼茫的意味,總彷彿在催促: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小李還在買票,我已經迫不及待地踮起腳尖往園子裡望,甬道上有個人影一閃,十分眼熟。他是……

  哦,他是那天送我畫報還幫我付車資的那個青年!我忍不住叫起來:「哎,你!」一邊急追過去。

  可是,看門人攔住了我:「你的票?」

  「我的票?」我大窘,「正在買呢。」

  好在小李及時舉著票來救了我的駕,看門人還是給了我一個老大白眼:「買了票再進嘛,急什麼?就差那麼幾分鐘?」

  我顧不得回話,拉著小李就往裡跑,可是,庭院裡草木稀疏,人跡雜沓,哪裡還有那青年的身影。

  小李問:「你剛才喊誰呢?」

  「一個男人。」

  「你夢裡那個?」

  「胡說。」我瞪小李一眼,「是在北京才認識的,還不知道名字呢。」

  「他是欠了你錢還是長得特別英俊,讓你唐大小姐這樣緊張?」小李繼續打趣。

  我有些悵悵地:「他沒有欠我錢,倒是我欠了他的。」

  同那青年的失之交臂,讓我突然發現,原來,他留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美好深刻,原來,我一直很希望再見到他。

  我在人群中東張西望,腳下頗有點不知所之。小李抱怨:「你根本沒心思參觀,你是在找人。」我不禁抱歉:「不不,我很想好好參觀一下曹雪芹故居的,想了好久了。」忙收攏心神,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庭院建築,條幅聯楹上,又特意到曹雪芹像前行了禮。

  我不是一個拜神主義者,也沒有什麼偶像,但是,對曹雪芹,我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敬仰、崇拜,視為神祉。從小到大,《紅樓夢》看了無數遍,總是忍不住想入非非,怎麼可以夢遊大觀園,同曹雪芹長談一次,讓他告訴我後四十回的真正結局呢?那種想法,常常令我心癢難撓,輾轉反側。

  然而,當真踏進所謂的曹雪芹故居時,卻不知為什麼,讓我忽然有種距離感,不真實感。這裡真的是我心中的大師曹雪芹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嗎?他就在這裡「批閱十年,增刪五次」,將《石頭記》最後完成至《紅樓夢》?如果他住在這裡,那麼脂硯在哪裡?《紅樓夢》的後四十回遺失了,若是將此地掘地三尺,會不會意外發掘出一份精心保存的原稿?會不會,一百年前,曹雪芹在最後完成了《紅樓夢》的著述之後,將它密密裝裹,用一個極妥善的辦法收藏在不朽的甕裡,像妙玉貯雪水那樣,用一個「鬼臉兒青」把書稿藏了埋在地下。然後,他再故意將其他的散稿收回銷毀,讓《紅樓夢》永遠殘缺,同所有的世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會不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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