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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西嶺雪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院門「呀」一聲推開了。我舉起沉重的眼瞼望過去,看到蕭瑟的張楚。 心劇烈地刺痛起來,血液在身體內奔騰,四肢卻被禁錮了一樣不能動彈。 是張楚!張楚!張楚!張楚! 心在狂呼,可是發不出聲音;熱烈的注視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張臉也迅速地褪色了,白紙一樣。 什麼都不必說了,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樣,也在被分別折磨著,也在為重逢驚喜著,也在為未來痛苦著,哦,張楚!張楚! 「房子的拆遷因故拖期了……我路過這裡,便想進來看看。」他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啞啞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覺到了那份怪異,好像言不由衷的說話在此時此地全不和諧似的,說了也等同於沒說。 於是他不再說話,卻在我的對面倚著四腳朝天的破爛炕櫃站住了,不語,也不動,就那樣沉沉地望著我,望著我。 我們的眼睛,在空中交織碰撞,撞成永恆。 黃昏對著我們包圍過來,無聲無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無遠弗屆,是安慰,也是催促。游動的夜色像一襲濕衣,挾裹著我的情感,飄出來,飄出來,再也無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輕輕說:「我喜歡你。」 夜色載著我的愛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飛向他,飛向一片寂靜。 我的淚落下來,那句話彷彿是對我自己說的,或者,它們只是從我心上到舌尖打了個轉兒,根本沒有真正說出口。 如果它們不能得到回應,我也總算是說出來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懷,終於在今夜開啟,像一朵月夜的幽曇花,雖然只開一瞬,卻曾艷麗芳華。 然而,也正因為我終於將心事說出,也就再沒有理由賴在他的身邊了吧,連佯狂的資格也放棄,自尊和矜持都消滅,我只有離開,只有離開。 可是,就在這時,石破天驚地,我聽到了歷史的回聲。 他在滿目廢墟中對我說:「我也喜歡你。」 時間忽然就靜止了。 淚水泉一樣地湧出,不可扼止,在這初夏的黃昏。 風中有隱約的香氣,不知是什麼花,我的聲音終於得到了來自記憶彼端的回應,我的從小到大的感情,珍藏了十七年的愛,終於得到了回應。他說,他也喜歡我。 夠了,這就夠了,我再也不求其他。 我不要承諾,不要將來,只要這一刻的溫存與承認。他終於承認了我,承認了我,這就夠了,就夠了。 他喜歡我,他喜歡我,他喜歡我!我的生命在他說出這句話的一刻得到了終極的完成,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像現在這樣慶幸我自己是活著的,慶幸自己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作為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存在。 夜色更重地包裹了我,在夜色的蔭庇下,我靜靜地對著我的心傾訴,對著我的神告白,終於有勇氣說出埋藏心中已久的話。 「這一生,我愛過兩個人:第一個,是你;第二個,還是你。這是命中注定,我無法恨天,也無法自欺。我傷心過,逃避過,可是,所有的理智與原則沉澱後,有一點是無法改變的,就是我對你的愛。我不管你是不是已婚,不管我們有沒有將來,不管這份感情會不會得到祝福,更不問它有沒有結果我有沒有名份,我只知道,我愛你,這是不容更改的事實。如果愛你是錯,就請讓我,錯到底。」 我聽到眼淚墜落的聲音,很沉重,砸碎在廢墟的石稜上,我聽到。 而靈魂在眼淚墮下的一刻得到飛昇。 我們在廢墟中擁吻,任夜色將兩個人牢牢捆縛,當整個世界靜止,當大地回到最初的混沌鴻蒙,只有我們的愛,在黑暗中依然閃亮,宛如午夜最燦爛的一朵煙花,即使短暫,也要照亮整個的人生。 我知道這一生我不可能愛其他人如愛他一樣,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分開,而我不得不為這片刻的愛的歡愉付出慘痛的代價,我會將雙腳踏在刀刃上歡笑著說:我愛過,我不後悔! 接下來的時間不知是苦澀更多還是甜蜜更多。 我同張楚終於開始約會,可是他每次都顯得十分沉重,同自己掙扎得很苦很苦。而我們在一起,對話反而比初見面時少了,常常靜坐整個下午,都不交流一句,而且,絕不談及感情。 我知道,他是在努力製造一種友誼的假象,可那是徒勞的,愛情就是愛情,不可能與友誼混淆。然而如果這樣可以使他的心好過一點,我願意合作。 於是本來就天真的我又刻意讓自己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每次見面只是同他談些不著邊際的孩子話,只要他不提起將來,我也絕對不問,生怕給他帶來壓力,令他再一次退縮。 不知道世上有沒有第二對情侶的約會是像這們這樣: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燭光晚餐,沒有甜言蜜語,甚至也沒有四目交投,款款傳情。 有的,只是虛幌,只是壓抑,只是隱忍,只是卑屈。 終於相信,有時候相愛也是一種折磨。 一天傍晚,我們從酒吧裡走出,天上下著微雨,門口有兜售玫瑰的小女孩,見到我們,立刻迎上來流利地推銷:「姐姐好漂亮啊,哥哥給姐姐買枝玫瑰花吧。」 我暗暗希祈張楚可以接受,一枝玫瑰不過三塊錢,可是從他手中接過的愛情之花,應該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拒絕了,沉默地從女孩身邊經過。 我低下頭來,無限失落。他是存心地,不留下任何愛的痕跡,不願給我哪怕一枝花的表白。可是,我寧可讓他騙騙我,哪怕是假象也好,只要在這一分鐘,我知道他是愛我,就已經滿足。 已經走到停車場了,張楚抬頭看看天,忽然又轉回去,再回來時,我看到他抱著整籃的玫瑰。要麼不買,要買就買光,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為了,讓那個小女孩早一點回家,不要再淋雨做生意了。 他遞玫瑰的手欲送還休,我接過,打破僵局:「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要送我玫瑰,只是想幫助那個小女孩。」我故意笑一笑,說,「你對她要比對我好。」 「她讓我想起你小時候。」張楚凝視我,「唐詩,很慶幸我們沒有這樣的童年,不必在酒吧門口賣玫瑰來養家。上天對我們已經很好。」 感慨再一次將我的心充滿。 他做每一件事都這樣平和自然,不僅讓我愛,更令我敬。我低下頭,將臉埋在花束裡,深深地嗅。 走在街上,我抱著成籃的玫瑰,而他伴在我身旁,在路人的眼中,沒有人會不把我們當作是一對正在熱戀的情侶吧? 事實卻不是這樣。 我真的不知道我們的愛情將走向哪裡,總有一個結局的吧?可是我不敢細想,怕求全反毀。此時此地,我只想多見張楚一次,再見一次,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會微笑著面對,因為終於可以死在有愛的季節。 然而,便是這樣的夢也不能長久。 那一日,當我又給張楚打電話約他見面時,他拒絕了我。他的聲音從彼端傳來,一句一頓:「我剛才陪妻子去醫院……她懷孕了……已經三個月……預產期在年底……唐詩,我不能再赴你的約。」 話筒從我的手中掉下來,心一層層地灰下去,彷彿陰霾密佈的天空,見不到一絲陽光,而且,永遠也不會重新開晴。 我已經經不起這樣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和冷落,自尊與矜持早已零落成塵,被他踩在腳下,這都無所謂,可是同時還要被自己的良心與道德感折磨,卻使我再也無力承受。我並沒有一顆鐵打的心,何況,就算心真的是生鐵鑄成,也早已被情火與犯罪感冷熱交攻而融化。 他不來了,他說他不能再見我,他說他的妻子懷孕了,已經三個月了,預產期在明年初。 這使我們的相愛在忽然之間變得殘忍而無理。 可是,三個月前,我還沒有來到北京,還不認得張楚。這,能是我的錯嗎?我細細地想回頭,從四合院的初見,到黃葉村的重逢,到在大學校園裡他告訴我自己已婚,到琉璃廠旁邊隔著斑馬線的相望,到終於爆發的激情和不斷隱忍的畸愛…… 然而,也終於只得放棄了。 妻子,懷孕,預產期……這些詞好像離我很遙遠,可是,我卻不能不理會。讓他怎樣來見我呢?如果我是他,我也無法在這個時候拋下懷孕的妻子去會見別的女孩。他不是無情,而恰恰是,太重情義。 是的,人情之外,還有義。很難說情與義孰重孰輕。 這樣的大前提下,我只得放棄了。 放棄,我的愛。 第十一章 失玉 不可止的思念,不可止的寂寞,不可止的恍惚。 明知不可能,可是每一次電話鈴響,都忍不住要猜測是他;路上遇到略相似的身影,往往癡心地追出大半條街;並且忽然對所有的四合院產生強烈興趣,滿北京地找,無論開不開放,都死乞白賴求主人容我參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