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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西嶺雪    


  「還不是一般的難纏呢。不過,她們同你倒好像很有緣。」

  「有緣?為什麼?我又沒見過她們。」

  「這個……」小李臉上閃過詭秘的一笑,「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讓你自己去感受一個意外驚喜吧。」

  我們去熱帶雨林餐廳吃快餐,跟電動大猩猩合影。

  小李不住地按動快門,我說你怎麼都不選景就浪費底片,他回答說我長著一張開麥拉麵孔,怎麼拍都上鏡。

  聽到人誇讚自己總是愉快的,我們要了一點紅酒,邊喝邊聊,話漸漸多起來。我告訴他,其實我出生在北京的,但是小時候因為爸爸的海外關係而全家下放到農村,一直到六歲上文革結束才全家遷往台灣同爺爺團聚的。

  「唐記再生緣玉行」是爺爺的產業,本來應該交給叔叔,他在台灣後娶的妻子生的兒子,可是叔叔十年前遇到車禍殘了,玉行生意只得交給爸爸。爸爸是外行,苦練了多年基本功,在行內也算是好手了,可是識玉的本領還不如我,所以爺爺對我十分器重,這次來北京主持大型拍賣,便是爺爺對我的一次考驗。來之前,爺爺和爸爸千叮嚀萬囑咐,說這次玉飾展是我們唐家玉器行在內陸的第一次公開大型拍賣會,絕對不可掉以輕心。爺爺還說:「詩兒,這次簽字無論對你個人還是對咱們玉行,都是非同小可,你可千萬要打起精神呀。但是另一面,我又希望你能獨擋一面,所以不打算派任何助手陪你談判,一切都看你舉手投足啦。爺爺拿一千萬來賭你的成功,你不會讓爺爺失望吧?哈哈!」

  小李艷羨地說:「十足十豪門氣魄,考驗子女一出手就是一千萬,我們這些窮孩子,爸爸給十塊錢打醬油就是十二分信任了。」

  我最怕別人拿貧富做文章,立即反攻:「你是窮孩子?別裝腔做勢了。我爸爸早已告訴我,說你是北京通,家裡在琉璃廠佔著老大的鋪面呢,來咱們公司打工,不過是你老爸想易子而教,盼你早些成材罷了。你是拿再生緣當磨刀石呢,以為我不知道?還不說說看,什麼時候帶我去琉璃廠參觀一下貴店面呢?」

  小李被揭穿底牌,大窘,堅持說:「那怎麼能同你比呢?兩間小鋪子,管了餬口管不了穿衣,捉襟見肘,有什麼好看的?」

  我見他這樣介意,忙換過話題:「再同我說說王朝廣告公司的情況吧。」

  小李定下神來:「為了配合這次玉飾展拍賣做宣傳,咱北京分行的同事差不多已經把全北京翻了一個遍,最終選定三家做備選目標,其中王朝是我聯繫的,也是最看好的一家,就等你來敲定了。今天下午你先見王朝,明天上下午還安排了另外兩家,然後咱們開會決定到底跟誰做,上千萬的生意呢,乖乖,還不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我笑起來,這個小李,就是喜歡誇張,不是十二分信任,就是十二分小心,彷彿連十足十這種形容詞都還不夠份量似的。

  眼睛濕粘起來,我捧住頭,對小李說:「英國規矩,沒到下午五點是不可以喝酒的,我們犯規了。」

  「沒關係,補個午覺精神就全回來了。」小李向我打包票,「在北京,你得學會習慣午睡。睡醒了,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我害怕睡覺,因為害怕做夢。」

  「害怕睡覺?」小李誇張地瞪大眼睛,「我聽說過有怕打怕罵怕冷怕熱怕餓怕窮怕病怕戰爭怕瘟疫怕結婚怕離婚……的,可就是沒聽說還有人怕睡覺。你睡著後做的夢很可怕嗎?」

  「那倒也不是,不過很累人。」我試圖向小李描述我的夢,「我常常在夢中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場景,看到一些面目模糊的熟人,可是醒來往往忘記大半,只是那種感覺,依稀彷彿,深深困擾我。」

  小李更加好奇,興致勃勃地再要一杯酒:「說得再具體些好嗎?那是一些什麼樣的人?」

  「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穿古代衣服,彼此糾纏,有時相愛,有時殘殺,夢境支離破碎,很不完整,但是印象深刻…………」我努力回憶我的夢,覺得十分辛苦,「夢裡,常常會出現一個男人。他背對我,始終背對,不肯回頭。我朝著他走近,一天天走近,呼喚他回頭,可是,總是在他回頭的那一剎那,我就醒了。」

  「你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臉嗎?」

  「從來沒有。」

  「也許,有一天你看清了他,就不會再做這樣的夢了。」

  「也許。可是,我怎樣才能看清他呢?」我深深苦惱。

  「用意志力控制你的夢境。從夢境學的角度來說,夢是在人的大腦熟睡後一部分不肯休息的腦細胞的不規則的運動,是一些游離的意識。如果你可以在夢中運用自己的意志力使這些無意識的游離思想成為有意識的思維,你就可以戰勝你的夢,你的心魔。」小李侃侃而談,一副很權威的樣子。

  心魔?我失笑,對這個形容並不讚賞。我不認為那是一種魔,我視那夢為兒時老友,痛苦不是因為夢魘,而是因為醒來的時候總是將夢忘記。而那遺忘,令我深深自責而悵惘,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怕。二、可不可以想像唐詩宋詞元歌同台演出

  長長的街道,下不完的雨,我推開一道又一道門,每道門裡都有許多人,每道門裡都沒有聲音。可是仍然感覺到嘈雜。

  是的,嘈雜是一種感覺,就像漫天的飛絮滿街的擁擠是一種感覺一樣,它們不一定要通過人的感官來知覺,而可以具有獨立的生命力,湧自人的內心。

  哲人說:我思故我在。噪動與華麗也一樣。它們的存在不是由於聲音和色彩本身,而在於感覺。

  感覺中,我不是我自己,而只是一束思想,輕飄飄地徘徊在記憶的永巷,同許多前世的因緣相望不相親。

  那些門都又高又沉,我不是用力氣推開它們的,是用思想,當我想打開它們時,它們就打開了,可是打開也如關閉一樣,因為我看得到那門中的人群,卻聽不到他們,因而也就走不進去。我只是一個門外的旁觀者。

  有一扇門我無論如何打不開,它沉重而濕潤,長滿滑膩的青苔,我站在門外哭泣,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想進去。我只知道,打不開它使我感到孤獨而又挫敗,不知所措。我哭泣,像一個小女孩。

  這時候門打開了,裡面有陽光射進,燦爛芬芳,站在陽光中的人對我說:「你來了?」

  夢在這個時候醒來,陽光滿窗。

  我覺得驚奇。我從來沒有中午睡覺的習慣。也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在夢中我見過許許多多的門,常常夢見那些門,每道門裡都關著一些回憶,可是,門裡從來沒有人對我說話,從來沒有聲音傳出。但是剛才,他們對我說話了,很清楚地說:「你來了?」

  而且,這是第一個有陽光的夢。

  這使我對接下來的約會充滿了好心情。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適時地響起,是小李,他開玩笑地說這裡是通訊台報時服務,提醒我約見王朝的時間到了,並問用不用送我過去。

  我知道他不想見那兩位難纏的女經理,而且「王朝」離賓館也並不遠,於是問明了路,決定自己開車去。

  車子慢慢駛上「王朝」大廈停車坪,穿藍制服帶白手套的年輕保安一路小跑地迎上來,以十分標準的手勢指點泊車位,並替我拉開車門。

  我微笑地道了謝下車,對與「王朝」的合作已經先抱了幾分願意。再大型的工程,也要從地基一磚一瓦地建成,商界談判的成功與否,有時候往往取決於一個小小的細節。我就曾經聽說過一個真實的故事,有個三星級大酒店在今春旅遊旺季的競爭中,僅僅因為大廳吊燈上有灰塵而失去了承接印尼百人旅遊團的投標資格。如今,單從這保安的服務,已經可見「王朝」管理之一斑,是有規矩的地方。

  自動門無聲無息地在我面前打開,剛剛邁進大廳,前台小姐已經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是台灣『再生緣』的唐小姐吧?我們公司創意部和製作部兩位經理正在會議室等您,請跟我來。」

  很明顯,在此之前她已經見過我的傳真照片,故而可以在第一時間將我認出,沒有一句多餘盤問。

  我心中的好感更加多一分。

  「王朝」的大廳裝修得很漂亮,與其說是寫字樓,不如說更像是星級酒店。雲母鋪地,水晶吊頂,華麗,但不傖俗,有恰到好處的炫耀與含蓄。最特別的,是走廊兩壁的裝飾圖並不是某名畫的印刷版,而是真人照片,其中頗有幾位名女人的樣子我是認得的,都是內陸當紅的女明星——這大概便是公司的業績之一了,在她們的宣傳和包裝上「王朝」應該是頗出過一些力的吧?其中一個名女人的畫像邊還附著她的一句名言:「只想做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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