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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西嶺雪    


  他的誇獎使我的臉忽然燒燙起來,不禁低了頭,輕輕說:「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有時候我真想回到上輩子看一看,我和……宋詞、元歌,是不是前世有緣?」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真想知道,我們倆是不是前世有緣?」

  不知他是不是聽懂了,但是他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朝菌不知朔晦,蟪蛄不知春秋。對他們而言,人生在世七十年已經是天長地久,你卻要追尋前世今生,會不會太固執了一些?」

  哈,居然同我談莊子呢,我笑起來,好,就以子之矛還子之盾:「子非魚,安知魚知樂?你怎麼知道今春的蟋蟀不是去年那一隻?」

  他被我問住了,先愣一愣,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說不過你。」他感歎,「這麼聰明的人,卻偏偏執著倔強,只怕會傷了自己。」

  我的心驀地一動,只覺他好像話裡有話,在提醒我什麼。可是,為什麼我聽不懂?

  他已經又轉了話題:「對於前世的話題,很多專家都做過專門論述,但最終還是歸於玄學一類,被世人視為神秘,無法論證。」

  「那麼,你對神秘怎樣看呢?你相信人有前世嗎?」我說,「我是信的,從小就信。因為,媽媽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已經常常有一些有異常人的言談,會突然說一些很奇怪的話,像我的家不在這裡呀,高跟鞋的跟應該在鞋底中間而不是後跟呀什麼的,但是後來長大了,我就漸漸地不再說這些了,也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我猜,那應該是我前世的記憶。」

  張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睛望向遠方,也許,是望向不可見的神秘世界。遠處,太陽正轟隆隆地滾下山去,天邊燒得一片通紅,是拚死一搏的那種紅,紅得人的心都跟著熱起來了。張楚就站在那一片紅光的籠罩裡,輕輕說:「第一個看到鏡子的人視之為神秘,沒見過孩子出生的人也想像那是一種神秘,甚至至今有些荒蠻地方的人仍認為攝影是一種收魂術。其實,神秘的不是世界,是人的眼光。對於人眼睛熟悉的神秘,便是尋常。」

  我再一次被打敗了。徹底地降服。就是他了。沒有人可以比他更智慧可親,沒有人會像他這樣真正理解我之所思所想,沒有人可以把話說得這樣直叩我的內心,填補我所有的想像空間,佔領我整個的感情世界。沒有人。我已經不能期待得更多,不能指望這世上會出現比他更可愛的人。也許,他並不是最聰明最偉大的,但是,我要的只是這麼多。我只要他。我只愛他。他,就是我的信仰,我的神!

  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彷彿有一千句話要衝口而出,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

  但是,就在這時,他輕輕說:「關於神秘的話題,其實人們每天都在談著,愛情,就是人間最神秘不可解釋的感情了。我同我太太也常討論這個問題。」

  我太太!他說他有太太!

  耳朵忽然就失聰了。

  世界靜止,萬物俱寂。天地在剎時間變得無比擁擠,擁擠得沒有一個容我立足的方寸之地,而使我的存在顯得這樣難堪而多餘!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站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地多餘,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麼。我愕然地看著張楚,同樣地,也不知道他的眼神為什麼會在瞬間變得那樣痛苦,焦慮。

  夕陽轟轟烈烈地燒著,將宇宙燒作一堆灰燼,將我的心燒熔燒焦,化為輕煙,隨風飄散。心中千萬般渴望,千萬縷思念,俱在燃燒中灰飛煙滅,卻唯有手中一縷,固結不散。

  我望著他,望著他,像要把這燃燒世界裡最後的景像望進永恆。然後,我漸漸地清醒過來。是了,他是存心的。他存心這樣漫地經心地說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已婚!他的隨意,其實恰恰是一種精心的刻意,為了讓我在沒有來得及表白愛情之前就明白這愛的不可能,並以此來成全我的自尊與驕傲。可是,何必呢?如果愛情沒有了,驕傲於我有何用?

  我忽然笑了:「張老師,我今天來,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但是現在,不用說了,是嗎?」

  他結舌,愣愣地看著我,不知應對。

  我深深鞠一躬,就像一個學生對老師那樣。如果我不能夠愛他,至少,我可以欣賞他,尊重他,而且,因為他的體諒與磊落,而感激他。

  我轉身,他不安地隨上:「唐詩,我送你。」

  「不必了,我認得路。」我茫茫然地說,在眼淚流下前匆匆走開。

  不,我不要他看見我的淚,既然他那樣刻意地維持我的自尊,不願意讓我受傷,我又怎麼忍心使他自責呢?他沒有錯,他那麼優秀而正直,我沒有道理讓自己的失態來打擾他的安寧。可是,可是我該走向哪裡呢?我不想回酒店,我不能面對那種天空野闊的孤寂。我也不想見任何人,沒有人可以瞭解我此刻的悵惘與絕望。

  我又變成了那個6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那低矮的籬笆牆邊,我的小夥伴張國力走了,雪燈籠從此熄滅,孤獨和失落將我包圍,我扎撒著兩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門前看著大客車漸行漸遠,終於駛出我的視線,少女的心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離別,什麼叫思念,什麼叫相見無期。

  張國力,張國力,如果你在這裡,或者可以安慰我的失敗,可以重新點燃一盞雪燈籠令我解頤歡笑,可以帶我走進童話世界而忘掉現世的煩惱。張國力,你到底在哪裡呀?你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可是17年過去了,為什麼你還沒有出現?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也沒有了雪燈籠,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個關於雪燈籠的夢和一個關於木燈籠的誓約,張國力,你為什麼還沒有出現呢?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那麼多擦肩而過的行人,都不與我相關。他們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們,可是,我還是走在他們之間,為什麼?

  酒吧門前有小女孩在兜售玫瑰花兒,賤賣的愛情,三塊錢一枝。酒吧裡傳出吉它伴唱的歌聲:「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

  有嗎?忘情水?真的有那樣的人間極品嗎?可以讓我在一杯過後,忘記四合院的相遇,忘記黃葉村的重逢,忘記剛才的談話,忘記張楚這個人。

  我走進去,對著酒保傻傻地笑。

  那是一個頭髮染得翠綠的英俊少年,他響亮地打個忽哨,走上前來招呼我:「美女,喝點什麼?」

  「忘情水。」我回答。

  少年笑了:「那簡單,紅酒加白酒加果酒,保證一杯即醉,一醉萬事休!」

  「可以嗎?」

  「當然。」那少年故作驚訝地反問,「你不知道忘情水的別名叫酒精嗎?」

  我在角落裡找個單人的位子坐下,掏出一張鈔票:「請歌手把這首歌重複十遍。」

  「那可不行。其他客人會不高興的。」

  「那麼,我請所有的客人喝酒。」

  少年再吹一聲口哨,大聲問:「有人反對以重複聽十遍歌的代價來交換一杯酒嗎?」

  人們鼓噪起來,有人回答:「如果是黑方我就同意。」

  「我要藍帶馬爹利!」

  「一份卡布奇諾!」

  「紅粉佳人!」

  我勝利地笑了,不等喝酒,已經醉態可掬:「看,他們都沒有意見。」

  「但是,你肯定可以付得起帳嗎?」

  我取出錢袋:「給我留十塊錢打車就好。」

  酒保清點一下,再吹哨,然後說:「給你留二十塊。」接著,遞上那杯「紅酒加白酒加果酒」的莫名其妙酒:「你的忘情水。」

  我接過,一飲而盡,大聲說:「再來一杯!」

  從小到大,我是家族企業的繼承人,我是孤僻內向的小女孩,我是斯文守禮的大家閨秀。可是現在,我不想再顧忌一切的禮儀,規矩,禁忌,只想放浪形骸,只想一醉方休,只想長歌當哭,只想就此長眠。讓我喝,讓我唱,讓我盡情盡性地醉一回!

  「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歌手一遍遍唱著,我跟著唱,酒吧所有的人都跟著唱。這是一個瘋狂的夜晚。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一生不流淚。多麼多麼想擁有那樣的一杯水,多麼多麼想不要這樣傷心這樣無奈這樣疼痛這樣無休無止地流淚。

  我流著淚,笑著,唱著,拉住酒吧裡每一個人問:「你知道張國力嗎?告訴他,我在等他。」

  酒保走過來說:「美女,你醉了。」

  「這是忘情水的功能。」我指著他,「我要投訴你賣假藥,你的忘情水只會讓人醉,不會讓人忘情。」我又問他,「你認識張國力嗎?你會做雪燈籠嗎?」

  「張國力,是你的男朋友?」

  「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幸福地傻笑著,胸腔內一陣陣地疼,不知道對張國力的期待與對張楚的失望哪一個更令我痛楚。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抓著信念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對天求祈,我的稻草,叫張國力!只有張國力可以救我!只有雪燈籠可將我安慰!當所有的期待落空,只有一個關於100年的盟約還可以令我充實,或者,將我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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