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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西嶺雪    


  多半是他先不忍心,「哈」地一笑投降:「好,算我輸了,對不起。」

  他所有識得的女孩子中,就只同她說過「對不起」。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敢再同她開玩笑了,看到她,也趕緊躲開。

  起因不在他,在她。在她越來越朦朧的眸子中,在她不自知的迷茫的注視裡。

  他是一個玩慣了的男人,有點邪,有點痞,可是並不壞,至少,他認為自己沒有壞到要拿一個小女孩的感情來開玩笑的地步。

  她在他眼中,始終還是個小女孩。

  於是,他冷淡她,疏遠她,每每在她面前,就把自己的放浪形骸脫略不羈更表現得張揚十分。他並不知道,他的狂放的笑多少次刺痛了她的心,也從不曾看見當那笑聲揚起的時候她眼中迅速蒙上的一層淚影。

  他只是朦朧地覺得,她好像變得沉默了,也更刻苦了,排練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重複地練習一個動作--空中足跟對擊。

  小跳空擊是舞者的基本功,但是通常的表演中,最多可以做到對擊兩次已經足夠。所以,並沒有人刻意去練習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動作。但是這個劇團中一致認為最有潛力的小姑娘,卻在一個又一個深夜的加時訓練中練習這近乎無用的舞步。

  當她一次又一次不住騰起又落下的時候,曲風覺得了一種力,一種執著,他不明白那是什麼,也不想深究。他不是一個喜歡用心的男人,隨意和大而化之是他的天性,但是,這個小女孩自虐般的刻苦仍然引起了他些微的好奇。不止一次,當他離開琴房的時候,發現練功房依然亮著燈,動盪蕩的屋子傳出騰起落下的重複的敲擊聲,「嗑嗑、嗑嗑、嗑嗑嗑」。他有時會站下來稍微看幾眼,四面牆的鏡子裡無數個丹冰在起跳落下;有時他則會乾脆留下來彈一會兒琴,替她加油。她一聲謝謝也不說,只是跳得更用心了。他知道她是感激的,也知道她會成功,一定會將那個刻板的動作練至完美。卻也沒有預料到,會完美到那樣的地步。

  當她憑著一場近乎兒戲的賭賽贏得了主角的戲份,他衷心為那小女孩感到高興。這是她應得的,她配得上這份榮耀。

  他只是沒想到,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她,讓他看到她。

  裝台已經結束。

  曲風拖拖拉拉地,終於也得上去了,還要最後一次試音呢。他嘻嘻哈哈地,上了台,還拉著小林的手不放。

  存心做給人看。給丹冰看。給團長看。給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看。

  曲風不在乎。曲風在乎過什麼呢?來團裡已經四年了,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可是沒長過工資,沒升過職。儘管,所有人都承認,無論鍵盤還是管弦他都是一流的。但是,用團長的話說:他太不合群了。

  合群。這是中國人對於傑出同胞的唯一要求。不合群者,不合格。

  就在曲風在琴凳上剛剛坐穩的一剎,他修長的手指還來不及打開琴盒,忽然,頭頂正中,一隻巨型吊燈忽地脫了線,直直地墜落下來。

  所有人駭聲大叫,曲風一躍而起,撞倒了琴凳。眼看一場悲劇無可避免,斜刺裡驀地衝出阮丹冰,小小的身子炮彈一樣撞過來,猛地將曲風撞在一邊,而那盞燈,對著丹冰的頭正正地砸了下來。

  昏倒之前,丹冰最後一個意識是:不,我不能死,我還要跳天鵝。

  第二章

  吉賽爾

  今天我們跳《吉賽爾》。

  我喜歡吉賽爾。這是個淒美憂鬱的愛情故事。就像我和你。

  牧羊女吉賽爾愛上了王子,他們在原野中散步,共舞,蝴蝶兒圍著他們飛,他把野花插在她頭上,對她微笑。

  她愛他,愛得魂傾夢與。然而,他卻另有未婚妻。當他和他的未婚妻重逢,並跳著他曾與她共過的舞蹈時,吉賽爾心碎氣絕,成為維麗絲女鬼王國裡的一個新魂。

  維麗絲女鬼,那是一些為情早夭婚前身亡的無主孤魂,她們不甘於墳墓裡無邊的寂寞,在她們死去的心靈中,在她們死去的腿腳裡,還燃燒著那股生前未曾得到完全釋放的對舞蹈的激情。於是她們在每個月圓的晚上便從墳墓裡走出來,成群結隊地來在橡樹下跳舞,抓住每個邂逅的男子做舞伴,瘋狂地擁抱他,輪流親吻他,連口氣也喘不了,直到讓他舞至力竭而死。

  哦,這真是世間最殘酷最香艷的死法。

  那個月夜,吉賽爾的同伴抓到了王子,逼他參加「死亡之舞」。他眼看也要成為義塚裡新的孤魂。吉賽爾出現了,她不計前嫌,機智地與同伴們盤旋,救下王子,並在黎明到來第一聲雞啼響起時重新消失……

  我愛,如果我是吉賽爾,你便是我的王子,只要可以保護你,為你奉獻,我也一樣會去做,以生命,以摯愛,換得你的永生。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丹冰在舞台上翩然飛旋,舞得寂寞而憂傷。

  幽藍的追影燈下,身著羽衣的她柔若無骨,輕如飛雪,有種迷離恍惚的意味。讓人琢磨不清,這是一個人呢,還是一個影,或者,真的是一隻天鵝?

  大提琴淒清的曲調流水一樣淌在大廳裡,淌過每個觀舞人的心。輕,柔,綿,傷,好像一條河,一邊暢快地流著一邊隨手俯拾,把聽者被曲調揉碎零落的心拾起,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淨了,再還回腔子裡。

  於是聽的人心裡空蕩蕩的,就只剩下這阿波羅的琴聲。

  老團長站在幕後激動地雙手互搓著,一遍遍說:「曲風這小子,今晚拉得硬是好,真神了!」

  副團長也微笑著:「要不是他這手絕活兒,光憑他那脾氣,十個曲風也開除了。」

  他們又一齊將目光投注在丹冰身上:「丹冰真不錯,沒白疼她。」

  「嗯,是棵好苗子,不可限量。」

  「不可限量。」

  台上的丹冰單腿站立,另一腿屈膝,腳尖稍稍接觸地面,頭低向肩側,雙臂相連,折斷腕部,反覆做出柔和的彎曲翅膀的動作,驚嚇而又典雅,完全是飛禽的樣子。她的雙臂緩緩打開,深深吸氣,突然輕輕一顫,彷彿觸動傷處,又彷彿抖落身上的湖水。

  曲風激情地演奏,不時抬起頭關切地看一眼飛舞的丹冰,有種不同以往的深深動容。在這西方的樂曲和舞蹈中,他領略到的,卻是一首中國古詞的意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丹冰乍驚乍飛的動作,多像是一隻受傷的天鵝孤獨地盤旋在星空下。誰能看得出,就是這只受傷的天鵝,剛剛才在「滅頂之災」下將他救出呢?

  大燈墜下時,他在瞬間想到了死亡。可是這死亡使者卻由丹冰替他接待了。他莫名其妙地逃了生,而丹冰竟也毫髮無傷。

  所有人都為這不可思議的一幕驚歎不止,團長和副團長彼此擁抱著,慶幸地大喊:「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那樣重的一隻燈,又砸得那麼正,便是個彪形大漢也被砸傷了,何況嬌嫩如花的丹冰呢?可是,她只是略微暈眩了一下,很快就醒過來,完好無損。

  若不是那燈的碎片還狼藉一地,簡直不相信剛才一幕在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忍不住懷疑:那燈到底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燈有沒有擊中阮丹冰?

  獵人有沒有擊中天鵝?

  音樂急促起來,阮丹冰一個大跳,又一個大跳,緩慢的arabespues後緊接著是無數個fouettes,她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整個人旋如陀螺,將人的心一陣陣揪緊,揪緊,是箭在弦上,而弓弦將斷。

  天鵝之死。表現的卻是生。生的意志。生的渴望。生的追求。

  那是一隻中槍的天鵝最後的掙扎,在彌留之際迸發出的對生命最強烈的渴望,不屈的生命絕舞。

  丹冰在琴聲中與這只舞完全合二為一,天鵝就是她,她就是天鵝,那只中了槍的、垂死的天鵝,拼盡性命也要盡全力一舞,用生命完成最後的掙扎與最高的追求。

  剛才,就在她被大燈擊昏的迷眩中,她恍惚看到,天邊有天鵝冉冉飛來。她想,那是她,她就是那只天鵝,她還沒來得及飛呢。

  從沒有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珍惜生命,珍惜活著的權力。12年的努力,那麼些艱難刻苦的訓練,那麼精心佈署才爭取來的機會,不能在今夕功虧一簣。

  記憶深處,彷彿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別跳這麼多舞了,吉賽爾。跳舞會使你心臟破裂而死的。那些早死的人要變成不幸的幽靈--維麗絲,晚上在墳墓上跳舞,勾引路人參加那令人喪命的輪舞。」

  這是母親的聲音。

  是吉賽爾的母親,抑或阮丹冰的?

  丹冰從沒有見過媽媽。早在她3歲那年,母親已經因病去逝了,她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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