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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西嶺雪    


  曲風忙碌地給魚鉤上餌,不說話。

  小林又說:「前幾天,你不是說小區物業辦又找你了嗎?你打算把那只天鵝怎麼辦?送動物園還是正式領養?也不知道允不允許家養天鵝做寵物……」看一眼曲風的表情,又趕緊說,「哎,我知道,你又要說了,天鵝不是寵物是朋友,可別人不這樣想啊,畢竟,她是一隻鳥,不是人;再說,就算是人,也得辦暫住證兒呢,不能這麼著就住下了呀。」

  「我說過等她傷養好了要放飛的。」曲風終於說話了,「可你看她跟水兒玩得多開心,我捨得放,水兒捨得嗎?」

  「你對水兒比對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說。

  曲風看她一眼,將釣桿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說:「你對天鵝也比對我好。」

  曲風看著魚鉤,答非所問:「這湖,怎麼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間斷地,接著說:「你對阮丹冰……」

  曲風忽然打斷她:「我對丹冰可沒有對你好。」他從不曾與她約會,也沒有陪她釣過魚。

  小林搖頭,慢吞吞地說:「如果變成植物人的是我,你會那樣不知疲倦地彈琴給我聽嗎?」

  曲風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著湖上亭亭的荷葉和打著苞兒的荷花箭,許久,一字一句地說:「她是為我變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聲。

  同為女子,小林約略猜得出丹冰對曲風的不同尋常的感情。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奮不顧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

  可是,她不敢把這層意思說破給曲風,怕他從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時,她亦不能自知,如果當時在舞台上、在曲風身邊的人是她,大燈掉下來的時候,她會不會有勇氣撲上去、捨己救人。

  她愛曲風,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綁在「一起」,但前提是「活」著。如果面對死亡,她還要和他分享嗎?

  她想自己沒有那份勇氣。

  可是丹冰有。

  丹冰為了曲風而喪命。

  生與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與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與上帝做交易,交換曲風的命。

  如果不是愛,小林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使一個柔弱的女子擁有這樣的勇氣。

  曲風沒有親人,最愛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愛曲風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愛曲風的,是阮丹冰!

  湖邊,水兒在給天鵝洗澡,引來無數小朋友圍觀。「噫,天鵝哎,真的天鵝!」「她有一隻天鵝!」「媽媽,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鵝!」

  她們擁上來問水兒:「這只天鵝是你家的嗎?」「她聽你話嗎?」「她不跑嗎?不飛走嗎?」當她們發現天鵝竟可以聽懂人話的時候,都驚訝羨慕極了,嘰嘰喳喳地叫起來:「天啊,這是一隻天才天鵝!」「太了不起了,你可以養一隻天鵝作伴!」「怎麼樣才可以有這樣一隻天鵝呢?」「你能讓她跟我們玩一會兒嗎?」「我叫圓圓,你叫什麼?」

  「我叫水兒。」水兒的小臉興奮得通紅,太威風了,有一隻天鵝做朋友,而且,是這麼乖巧聰明的天鵝。

  「我的天鵝會跳舞!」她說,「會表演童話故事《胡桃夾子》。有個聖誕節晚上……」現學現賣地,她把曲風講給她的故事原樣照搬給了新結識的小朋友們。

  曲風遠遠聽見,縱聲大笑起來。

  小林感慨說:「很少見到水兒玩得這樣開心,也很少看你這麼開心。」

  「你呢?你開心嗎?」

  「這要問你。」小林微笑。「如果你肯對我好一點,我就會很開心。」

  「你在吃醋?吃天鵝的醋,小女孩的醋,還是丹冰的醋?」

  「都有。」小林誠實地回答,仰起頭等待著,「如果你對那根魚桿過多關照,我也會吃魚桿的醋。」

  曲風忍不住微微一笑,拉過小林,輕輕俯下頭……

  遠處,忽然傳來孩子們的爆笑聲。原來,是水兒的故事講到了那甜蜜的結局。孩子們都聽得入了迷:「真的嗎?糖果王國?巧克力人兒?」

  「真的。天鵝會跳呢。」水兒說,唯恐人家不信,摟著天鵝的脖子商量著,「你跳給她們看好不好?你跳那天在曲叔叔家跳的那種舞好不好?」

  天鵝也很興奮,很久沒看到這麼多人了,這麼多天真燦爛的笑臉,她的表演欲又上來了,她天生是活在舞台上,活在觀眾的崇拜裡的,只要有掌聲的地方,就應該有她的舞蹈。

  她飛起來了,在湖上盤旋曼舞,做出各種俯低仰高的姿勢,忽爾振翅騰起直衝九宵,忽爾收攏羽毛悠遊湖上,忽爾猛地一揚頭,一道水花飛濺出七色彩虹,忽爾一低身扎入湖中在花間銷聲匿跡,轉眼卻又在湖岸重新浮現……在孩子們的歡叫聲中,她覺得自己的表演比任何時候都有意義,比萬人劇場的舞台都更加閃亮。

  孩子們叫著,跳著,歡呼著,爭著和水兒交換友誼,又輪流同天鵝合影。

  曲風也收了釣桿,參與到孩子的隊伍中,給他們充當義務攝影師,兼造型顧問,不住指揮著:「靠近一點,天鵝的頭再揚高一點!」「對,這位小朋友笑一笑,眼睛看著天鵝!」「摟著天鵝的脖子,沒關係,別怕,她不會咬你的!」「好極了,笑一笑,再來一張!」

  天鵝溫順地,合作地,擺出各種姿勢任孩子們拍照,把她的笑臉和他們的笑臉重疊在一起,那些歡快的無憂無慮的笑聲感染了她,她也縱聲笑起來:「嘎嘎!嘎嘎嘎!」

  孩子們又發現新大陸般驚喜:「天哪,她在笑!她的笑聲多好聽呀!」

  天鵝大喜,終於有人發現自己的笑聲也很好聽了!哼,這些孩子們才真正懂得欣賞,才是知己呢!她更加縱情地笑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第九章

  月光寶盒

  寂寞的夜晚,我喜歡看月亮。

  寂寞的晚上太多了。

  記憶中幾乎沒有多少個夜晚是不寂寞的。

  寂寞像不安的蟲子,將心咬嚙得傷痕斑駁。那些傷口紅腫,發炎,癒合,結痂,像至尊寶的心--一粒醜陋的椰子殼。

  我知道為什麼至尊寶的心會像椰子了,因為受傷太多,而他表面太瀟灑,所以傷痛加倍。

  至尊寶要給愛一個萬年之期,我愛,我的期限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我在,愛就存在。

  每一次涅槃都是一次新的愛。

  直到地老天荒。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雨一直地下,小林每次來曲風處,都藉口沒帶傘借走一把。

  漸漸地那些滴翠成蔭的綠傘都失了蹤影。櫥櫃裡,多了一黑一紅兩把大得可以遮天蔽地的油布傘——由小林買來放在那裡。

  她是存心的。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把一模一樣的綠傘讓她覺得不安。

  她在那些綠色的傘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白色的梔子花香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她在天鵝的睨視裡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甚至,她在自己親外甥女水兒綻開的裙擺裡,也嗅到了丹冰的味道。

  丹冰對她而言,是雖「死」猶生,無處不在。

  曲風仍然每週兩次去給丹冰彈琴。她也陪著去過一兩次。每次站在丹冰床前,她都覺得窒息。

  她不喜歡她。無論是「生前」的她,還是患病的她。因為,她佔去了他太多的時間和思念。

  而且,幾乎每次看過丹冰之後,曲風的情緒就會出奇地不穩定,常常要用酗酒來麻醉自己,以圖發洩。

  她不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內疚。

  其實,早在初進劇團實習時,她已經藉著女人的敏感,隱隱約約覺出丹冰與曲風之間的不尋常:他們表面上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對話或交往,可是只要兩個人同時出現,空氣中就會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彷彿電流在動,他們之間,有種形容不出的曖昧,不易察覺的關聯。

  或許,是因為他們相像——不是形「像」,是神「像」——兩個人都有冷峻的外表,冷漠的神情,冷淡的處世態度,和冷艷的愛好:一個愛舞成癡,一個愛琴入化。當他們一個彈琴一個跳舞,就好像阿波羅陪嫦娥在天際遨遊,美不勝收。沒有人會置疑西方神話中的阿波羅有沒有可能會和東方傳說裡的嫦娥約會。反正,他們都不屬於人間,地上的人各有不同,天上的人卻總是差不多。

  至於他們兩個人為什麼始終沒有走到一起,小林猜想那是因為驕傲。

  丹冰和曲風都太唯我獨尊了,很難想像這樣的兩個人從天上下來後,還可以在人間繼續攜手。人間不是舞台,世界不是為他們這種人準備的。熄掉舞台頂燈,人間的光明溫暖就平淡地發放出來,台下多的是芸芸眾生,他們才是世界的主人,他們中,也包括她小林。

  是憑了這份自知和自信才敢挑戰丹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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