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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天都水月    


  真糗!

  她在餐廳的表現,真糗!她好想有個地洞可以鑽哪。

  「好啦好啦!別想了!」他拍拍她的頭。

  他正送她回家,兩人在幽靜的巷弄中漫步。

  她驚跳了一下,停下腳步,為他那似是寵溺的舉動。

  她的反應太大,讓顏朗樵很尷尬地收回手:「對不起。」他轉到她面前。

  「呃,沒……沒關係!」他是不是把她誤認成自己妹妹啦?喔,是了,他說過她跟他的年紀相仿。「顏大哥,你是不是很想你妹妹?」

  他耙耙自己的頭髮。「大概有一點吧。」

  「想她的話,你可以回去看她呀,你們住的地方會離很遠嗎?」

  「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裡。」他重重、緩緩地吁出一口氣,「我和她,或者該說是我和我所有的家人,遙遠的不是物理上的距離。」

  「咦?」那麼為何還……難道他跟她一樣也有不得不離家的理由?

  「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他認真地看著她,侃侃說出這鮮少人知的他的過往。「我早已經跟我的家人絕裂,不相往來。」

  「啊!」梁秋葉輕呼出聲。

  顏朗樵只是微微一笑,繼續說:「大部份的人都以為我開花店純粹是為了興趣,其實那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點是因為我拒絕繼承家業。」

  她露出些微迷惑的表情,隱隱約約感覺到,接下來他所要說的,是顛覆他的人生,而被他收在最深沉心底的記憶。

  她該繼續聽下去嗎?他們倆的關係深刻到足夠支撐她知道這些隱密的事嗎?

  她來不及退出,他已開口道:「我家是從商的,但我不喜歡那樣的環境。」

  那樣的環境指的是商場,同時也意指他的家人長期在生意場中打滾,所薰染出來的商人性格──利益優先,唯錢是圖。

  這種性格沒什麼不對,因為擁有這種性格,他們才能提供他優渥的物質生活。

  但,物質是享受了,精神呢?

  曾經,他也是個驕縱的大少爺,他有著美麗的外表、富裕的生活;人前人後,他都是個被捧上天的寵兒。他以為,人生就是如此了,他的一切享受得理所當然。

  直到十五歲那年,去了家族的公司一趟,正巧碰上有人來抗議,而那些人居然抬著一副棺材來──在那個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年歲,他難耐好奇地大膽探問抬棺抗議的由來。

  從那些情緒激動的人口中,是很難得到一個清楚而翔實的答案的,但拼拼湊湊之中,他赫然發現在事實真相下,竟隱藏著以他當時的年紀難以分辨的是非黑白。

  家族財團的土地收購企劃正好包括那家子的土地,那大家長地主不肯出讓,財團於是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終於如願以償,卻活活氣死老實的大家長地主──正躺在被抬來的那副棺材裡。

  年少輕狂的他,價值觀崩解了!

  原來,他的一切來得並不理所當然,那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與犧牲!

  是對還是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重重的罪惡感壓在他心頭。

  但,就在他深深內疚的時候,他從那些抗議的部份人眼裡看不到應有的哀傷或憤慨,他看到的是為了爭奪利益的貪婪。

  他也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他只覺得──人心,複雜得難懂。

  從此以後,他對家人們的商人嘴臉感到厭惡──但,他更受不了的是他自己。

  為何他仍然繼續接受家人的供養,為何他還在這種環境中浮沉?

  頓時,他覺得人生不該如此,他開始追尋他的人生目標,尋尋覓覓幾多時,終於在大自然中、在花草中,找到他的歸屬。

  「因為這些花草,讓我的精神生活不再貧瘠。」他淡淡地說。

  他的語氣淡然,即使是說著這讓他人生從此轉了方向的關鍵點,他仍是平平淡淡,沒有半點起伏。

  這跟平時的他不同。梁秋葉深深覺得。

  雖然都帶著溫柔的基調,但他談起花草的時候多麼神采飛揚──不像他現在表現得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到底是看開了,還是在壓抑?

  她知道,那段日子裡,他一定有過很多掙扎。

  原來像他這種完美神祇的人,也有遇到為難的時候。

  「所以你再也受不了你的家人,也不想繼承家業,藉機跟他們反目?」可是需要做到這麼決絕嗎?他跟他們是血濃於水的家人呀。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當初她表明想搬出來住的意思時,他們雖然擔心,但最終仍然因為寵她、尊重她而同意,就是因為家人之間沒有什麼不能商量的。

  他嘴角微微勾起,有些自嘲地說:「我挺任性吧?」

  「嗄?」是嗎?溫柔的人也會任性嗎?她一直認為他是很隨和的人呢。

  「我在研究所時沒有選擇財經金融方面的專業繼續深造,甚至連家業也不想繼承,他們知道後,當然極力反對。」他的口吻仍是平靜,「於是掀起了一場家庭革命,我跟他們從此斷絕關係。」連那時還年幼的妹妹也被飭令不能跟他有來往。

  這樣的他不僅要面臨人生抉擇的難題,同時還失去親人們的奧援與支持,只有孤單的一個人,多辛苦啊!梁秋葉的心頭酸酸的,為他曾有過的磨難感到難過。

  顏朗樵見她流露出幾絲悲傷而感到窩心,他伸出掌來覆住她的小手,語氣多了些柔軟與歡喜:「別為我擔心,那些都已經過去,我現在過得很快活,這些往事我能平靜地說出來,就表示我已不在意了。」

  他的手包住她的時,她嚇呆了──之前只是牽握她的手婉啊,才不是像這樣覆上她的小小手掌。怔愣了幾秒鐘,直到聽完他說的話,她才意識到她該做什麼反應。

  她迅速抽開手,眼睛轉開到別處,不敢看他。「呃,顏大哥,你真的不在意了嗎?或者只是……壓抑?」唉!她知道她應該要問得更委婉一點的,可是剛剛他的動作弄得她心慌意亂,一時之間害她直接問出心裡的擔憂。

  顏朗樵看著自己孤伶伶的手,那細膩柔軟的觸感還留在掌心,而事實上卻是空空如也,同時映照了他失落的心。

  他不為自己曾經的過往難過,卻為她的反應沮喪。

  他幽幽地說:「壓抑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就算是,我也已經從我追尋的過程與結果中得到解放。我所有過的經歷累積成我現在的人生,因此我不會為那些過去感到後悔或遺憾。」

  好玄喔!她怯怯地將目光轉回他臉上,疑惑地看向他。

  他微扯嘴角,進一步解釋:「我在這群花草朋友之中得到很多快樂,看它們在我的照顧下,日漸茁壯、美麗,那真是我最大的成就。我也在它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像上次你說的生命的倫常?」她插嘴道。

  「嗯,還不止呢,我還學會豁達。」雖說自己學會豁達,但偏偏就不適用在她身上,她的一顰一笑竟然能深深地影響他。就像現在,她的主動插嘴讓他的心一甜,稍稍撫慰方纔的沮喪,他的笑容加深。「還有,我曾經對人的心思感到厭煩,但開了花坊之後,看見那些自己進門來的有緣人……啊!秋葉,你知道吧?」

  她點點頭,緣心坊等待的是有緣人、有心人,她聽他說過好幾次了。

  他的目光驀地抽遠,「他們有些是因為對花草的喜愛,有些是想買花送給他們喜歡或感謝的人。我喜歡看他們臉上洋溢著的喜悅,不管他們在外面的世界為了競爭而勾心鬥角或是受盡委屈,只要來到花草面前,想到自己的愛好,或對自己意義重大的人,他們的心便會變得多麼純粹、多麼自然。」

  那麼,最初的見面,他一直問她喜歡花嗎,也是這個原因嘍?

  他說他愛看來買花的客人表情,其實他現在的表情也很美啊!溫柔又滿足的神情,好像天上慈悲的神明正伸出手撫著她的頭,一種美好的暖流滿溢著她的胸腔。

  她也愛看他現在的表情呀!

  「像你也是啊。」意料到她的微訝與隨之而來的好奇,他輕笑出聲,說:「我發現你好久了,你總是默默地站在庭園外面,然後走開。而我喜歡看你看著花坊裡面的神情,我可以感覺得到當時的你內心多麼欣喜。然後,我又想,到底什麼時候你才會踏進門裡來。」他聳聳肩,「沒想到,最後是我半哄半拉著你進來的。」

  想起那天,他們都不禁出會心的一笑。

  其實,才沒過多久,不是嗎?算起來,他們也不過才相識十數天罷了,但彼此間卻有種熟稔親切的默契。

  似乎在朋友的關係之外,他們還發展出一種類似兄妹之間的感情。

  這都是因為他不計較她彆扭的個性,還耐心和善地對待她。

  但轉念之間,卻有一絲愁緒飄上心頭。「顏大哥,你說你不會感到遺憾,但失去親情的代價實在太大,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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