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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於晴    


  直到方纔,她目睹了那樣充滿恨意的神色。

  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恨過她,恨到想要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

  她也想要消失啊!就不必數著日子,一天一天的,永遠也數不完,消失了就不必想起自己夫君的嫌惡與在外的尋花問柳。

  恍恍惚惚地,她又瞧見那口井了,那口井在月色下顯得極為銀白,彷彿有只透明的手從井中爬出向她招著──要她過去嗎?

  無力地上前一步,想起半年多前,在迎親的路途中路過常寧鎮,那時大哥曾告訴她,鎮上曾有妒婦跳井自殺。那時她不明白為何要跳井……

  現在,她懂了。

  「夫人?夫人?」

  丫鬟連叫好幾次,才讓她回神。

  「夫人,妳怎麼在這兒呢?妳不是去瞧少爺了嗎?」

  「少爺……少爺的朋友走了嗎?」

  「都走啦,夫人妳方才沒在少爺那兒嗎……」

  少昂見她吞吞吐吐,又注意到她有些衣衫不整,心裡微訝,卻已無力問她,只道:「妳先下去吧。」

  那丫鬟遲疑好一會兒,才彷有不甘地離去。

  她發呆了一陣,再又舉起沉重的腳步往客房而去。

  客房靜了許多,他像是已入睡。遲疑了下,想敲門,卻發現門沒有關上,裡頭的燭火未熄,她不自覺地走進房裡,瞧見他四肢攤開地躺在床上,連棉被也沒有蓋。

  上前走到床沿,直覺要為他蓋被。

  抬首瞧見他的臉,腦中忽地閃過那句「任你在裡頭翻雲覆雨」──頓覺他的身子充滿了噁心的異味,連摸都嫌髒。

  無由來地,她的腹中升起無法抗拒的酸味,猛然湧上喉口,她趕緊撫住面紗下的小口,撇開視線。床下的小鞋引起她的注意,她心覺奇怪,忍下惡吐的感覺,彎下身要拾起那小鞋細看──

  極好的記憶讓她想起方才報訊的丫鬟不就穿著這一雙鞋嗎?那丫鬟衣衫不整,的確也缺了一隻鞋,對她欲言又止的……

  再自然不過的揣測讓她作惡的感覺再起,顧不得有沒有發出聲音,就這樣狼狽地奔出房門,衝到角落將空腹裡的酸汁一嘔再嘔。

  嘔得她頭昏眼花……

  她終於可以體會當日的洞房花燭夜裡,他一看見她的相貌,就不自覺地衝出去大吐特吐一番的感受了。

  現在──她只覺得他好髒。

  *  *  *

  我騙了你,大哥,從一開始,就什麼也不存在,沒有恩愛有加的夫妻、沒有體貼入微的夫婿……有的,只是一連串不曾預設過的日子。大哥,你會生氣少昂騙了你嗎?

  每天每天,我都寫信給你,卻一封信也不敢送出,我不想寄、不敢寄,我不要滿篇的謊言送到你的手上;我也不想讓你看見我的不堪,我知道你能從信中讀到真實的我,是不?不快樂的少昂、迷惑的少昂、痛苦的少昂……甚至滿懷妒意的少昂,沒有一個我,是我想要讓你瞧見的,你能明白的,是不?

  唯一,我能做的,就是不曾掉過眼淚。我可以很驕傲地告訴大哥,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面醜不是少昂的錯;旁人的嫌棄不是少昂的錯,你的話我牢牢記在心裡,不敢忘、不會忘。

  我接到你捎來的訊息,提及你轉道探我,我既高興又害怕,夜夜捧著書信入睡。大哥,你終於要來看我了,就像是心有靈犀一樣,當我想見你最後一面時,你就說你要來了!我等你,我一定等著你來,只是,求你不要讀出我將要做的事,既然回不去那個我深愛的家,就請不要看見我的痛苦吧。我等著你,等到你來為止。

  *  *  *

  連著同一天寫著幾封信,已是少昂唯一的寄托了,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少昂又寫了第二封信……大哥,我還能寫多少信呢?

  就在方纔,我的丫鬟……你還記得為我買的丫鬟嗎?你說,她瞧起來年輕能幹,能幫我許多事──是的,許多事,包括懷孕生子。

  就在一刻鐘前,她就跪在我腳前,告訴我,她有起恩的骨肉了。

  我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在我看見她衣衫不整、客房裡有只小鞋時,我就該知道一切了。原來那一天她故意將小鞋留在客房,讓我察覺一切,偏我傻、偏我太過無知,所以,她終於下定決心與我攤牌了。

  她有……四個月身孕了。

  大哥,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我與起恩成親不過半年,在我努力使他忘記我面醜的事實時,他走進了她的房裡。

  也許,在我聽過他翻雲覆雨的事跡後,我已沒有任何感覺了,只是問她:幾次?

  一次喝醉可以原諒,二次我勉強可以忍受,三次……四次……她說,她記不住了,只知道晚上他睡在客房裡,若是她送涼湯過去,多半是到快天亮她才偷溜回僕

  房,如他熬不住了,也有幾夜是他主動摸進她的房間──

  我聞言,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大哥,我很失敗,是不?她希望我能答應他納妾……她說,再等下去,她的肚子一大,一生就完了。

  那,我呢?

  我的一生……早在成親那一夜,也完了吧?也完了吧!

  *  *  *

  馬車在無人的街道上奔馳著,一彈就散的白霧若有似無地籠罩在四周,透著幾許的詭異之氣。

  或許,會覺詭異,是來自於自己難以定神的心吧?

  「還有多久才到?」蘇善璽問著前頭的車伕。

  「才到常寧鎮呢。少爺,再趕趕,大概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姑爺家了。」

  「到了常寧鎮嗎?」原要車伕再加把勁,心裡卻也知這速度已是極限。隔著車窗往外看去,果然是常寧鎮啊。

  他曾來常寧鎮幾回,最後一次是半年多前為妹送嫁而來,當時也是同樣的夜晚,拉著她走在大街上,只盼時間不再前進,如今卻巴不得一眨眼就能飛身到少昂的身邊,確定自己的不安只是多想。

  是他太敏感了嗎?這幾個連夜裡,無故被驚醒,驚醒時滿身大汗,心中恐慌萬分,卻怎麼也想不起夢中究竟是什麼嚇到了他,只覺整顆心被掏空般,要再入眠是不可能的了……那種感覺如同即將喪失某樣最珍貴的東西、如同少昂在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他心中不明所以地痛苦。

  「應是不礙事才對。」他喃喃地,說服自己:「少昂還會有什麼事呢?一切都為她打點妥當了,應是沒有事。也許,此去她還會跟我報喜,說她有了身孕呢。」

  以此安慰自己,心中更添苦澀。為什麼而苦澀呢?

  不自覺地從懷裡掏出一尊小小的白玉瓷娃娃,不發一語地注視它良久,才慢慢合上眼。

  不試著休息一下,明兒個見到少昂,準會遭她叨念。

  想起她,唇畔不由自主地勾起淡笑,神智漸漸沉澱下來。在意識模糊之餘,不忘提醒自己,到了顏府,可要交代車伕先去備幾分薄禮;為了他的幾場惡夢,他脫離車隊,先行連夜趕路,禮品都擱在車隊上──少昂的面子可不能少,確定她沒事

  後,他可在顏府住上半個月,好好地重新肯定她的生活是否美滿──

  ……對不起……大哥,我等不到你了……

  縹緲的意識裡突然鑽出這句話來,蘇善璽從半睡半醒之間,猛然彈醒。他張開黑眸,正巧看見窗外一閃而逝的古井。

  那古井,是她洞房花燭夜前,他兄妹倆最後一次獨處時共有的回憶。

  「還沒出常寧鎮嗎?快點,快點!」

  「爺,再快,這馬都要累死啦。」

  「那……停車!我騎馬過去!」蘇善璽當機立斷喊道。一等馬車微停,他立刻先行跳下車。

  那個夢……終於有雛形了!就在看見古井的前一刻,他聽清楚了夜夜在他耳邊的悲鳴。

  軟軟柔順的腔調不是少昂的,還會有誰?

  冷風吹來,讓他渾身發毛,這才發現他的身體本能地已出了一身的冷汗。汗不止,而他並非是一個為了區區惡夢而驚慌失措的人。

  「爺……」

  「你隨後趕來吧!」語畢,他策馬而奔的同時,不由自主又回頭看了眼那古井。

  是夢,只是夢,他試圖說服自己,馬鞭一抽,胯下馬奔馳出鎮。

  第二章

  「那個……」

  她慢慢抬起頭,瞧見幾乎不進她房的丈夫在門口躊躇著。

  「妳在寫信嗎……那,我晚點再來好了……」

  她淡淡一笑:「你若有事,可以說,不礙事的。」

  「呃……」他的視線始終不願停在她的臉上,即使,她蒙了面。「是這樣的……我有事要跟妳談……」

  「哦?」

  他舔了舔唇:「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到前廳去,我備了水酒……」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逃避的眼神,良久,才輕聲說道:

  「既然是夫妻,何必說話這麼客氣?你先去吧,我收拾收拾就過去了。」見他

  鬆了一大口氣後,像有鬼在追趕似的,匆匆地跑走了。

  她的神態並沒有任何的變化,只是繼續寫著未完的信──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在常寧鎮的那一夜,你拉著我的手走在冷清的大街上。大街上有口井,你說,那口井又叫妒井。據說,是好久好久以前,在還沒有常寧鎮時,這口井就已經存在了,一個妒婦跳井自殺,所以撈起的井水都是酸的,像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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