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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素心    


  周老夫人微一蹙眉:「再躺下去這把骨頭就要散了,不起來走動走動怎行?妳來替我梳頭吧。」

  坐到妝台前,對著菱花鏡,秋別站在周老夫人身後,左手撈起周老夫人灰白的頭髮,右手拿著象牙梳細心梳理,道:「您昨天說想吃蓮子羹,我叫冬望去廚房做了。昨晚聽您咳得這麼厲害,記得東大街養生堂的清肺鎮咳丸您吃了有效,我再去叫人配藥好嗎?」

  「也好,昨晚突然咳了起來,咳得似乎連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唉。」周老夫人長歎一聲:「人老了,再過不了多久兩腿一伸,兩眼一閉,也就去了。」

  秋別一聽這心灰失志的話,心上像針刺一般,她扮出歡顏,手上忙著替周老夫人梳好頭髻,雙手輕按在周老夫人肩上,笑道:「誰老了?瞧您這皮膚多光滑,一條皺紋也無,看上去最多三十,要是走出去,人家還以為您是我姊姊呢!」

  周老夫人被她故作正經的語氣逗笑了,兩人視線在鏡中交會,笑道:「妳就是這張嘴會說話,死人也能讓妳說成活的。多虧有妳這個伶俐丫頭,我才過得幾天快活日子,將來不知哪個好福氣的娶了妳去?」

  「我才不嫁呢!我要侍奉您到兩百歲,等王母娘娘派仙女接您上天宮享福,我拉著您衣角一道去。」

  言中善禱善頌,周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搖頭道:「貧嘴丫頭。」言雖如此,實則深喜。

  此刻,冬望捧了蓮子羹進來,向秋別擠眉弄笑道:「秋別姊姊,有個人在外頭等妳呢。」

  「誰?」秋別略一思索,記起昨天自己叫金元寶來懷桐院找她,叫道:「哎呀!我差點忘了。」

  「誰啊?」周老夫人問。

  「我昨兒個本要向您稟告,一忙就忙忘了。」秋別將金元寶的事說了,周老夫人一邊聽一邊點頭,不住讚歎。

  待秋別說完,道:「真是個好孩子,『英雄每多屠狗輩,俠女從來出風塵』,這句話竟不是虛言。雖然是個小乞丐,孝義卻是不虧。快把那個孩子叫進來我看看。」

  冬望欠身笑道:「是。」

  不多久冬望領著金元寶進來。聽說老夫人要見,金元寶罕見貴人,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不敢進去;但想到秋別也在裡頭,不由得勇氣大增,於是跟冬望入懷桐院。

  屋內樣樣精緻新奇,但金元寶看也不敢多看,只見抱廳上坐著一位面目慈和、神態安詳的老婦人,必定是周老夫人。不待冬望提點,金元寶撲通一聲手腳靈便的跪了下來,往上磕了三個頭,道:「金元寶給老太太請安。」

  周老夫人微笑道:「真有禮貌。你叫元寶是嗎?抬起頭來我看看。」

  「是。」金元寶依言仰起臉,和周老夫人視線相會。他這回正眼看清周老夫人的面容,心裡卻又糊塗了,彷彿身在一片迷霧之中;這周老夫人,他好像是見過的。

  周老夫人凝目細看。只見金元寶眉如墨畫,目如晨星,長得甚是清秀斯文,看他的舉止行度,忠厚樸拙,秋別之言果然不差,立時便喜歡上這個年輕小伙子。

  「元寶,你家中有什麼人?今年幾歲?」

  「我只有我爹一個親人,從小我們父子倆就相依為命,沒其它的人了,今年十八。」

  「聽說你都會留些吃的帶回去奉養你爹,是真的嗎?」

  「……是。」遲疑了一會兒,金元寶支支吾吾道:「不能帶東西回去嗎?我都是拿我自己的份,我沒有多拿剩的。」

  周老夫人見他老實得可憐,安慰他道:「有多的你儘管拿回去,你是一片孝心,我怎會怪罪你?府裡的東西吃不完也是可惜。」

  「多謝老夫人。」金元寶這才轉憂為喜。

  周老夫人愈看他愈是喜愛,見他還跪在地上,於是叫他起來。見金元寶長得一表人才,聯想到膝下這些兒孫個個不肖,竟還不如一個街頭要飯的小乞丐有孝心,又想到愛兒早死,愛孫失落,至今生死不明,只怕是天人永隔;自己上了歲數,還有幾年可活?身邊無個可靠的一兒半女可依,一時觸動心事,忍不住悲從中來,神情慘淒。

  「老太太。」秋別服侍周老夫人多年,知之甚深,知道她是想到早逝的周紹祖和失蹤的周桐。倘若周桐還在世上,也和金元寶差不多大了吧?

  周老夫人是釵裙裡的豪傑,雖然傷心,很快就拂去了。向秋別道:「妳替他找個工作安插在府裡吧。這個孩子很難得,妳多照顧他。他爹妳也安排個事讓他做,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親諒想也是知仁識義的,只是一時時乖運蹇,流落做乞丐。積善人家必有後福,瞧他一臉聰明相,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能幫他就多幫一些。不知怎地,我實在打心底喜歡這個孩子。」

  秋別應聲是。

  金元寶隨父親四處乞討,什麼樣的嘴臉都看過,周老夫人親切溫柔的長相風儀,是他從不曾領受過的。他和周老夫人只是初見,她便如此惠愛,心中感激不已;伏下身來朝周老夫人不住磕頭:「謝謝老夫人,謝謝老夫人。」

  「別磕頭了,快起來吧。」愈看得久,愈覺得金元寶的身形、容貌肖似已去的大兒子周紹祖,招手道:「站近些我瞧瞧。」

  金元寶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周老夫人所坐的螺鈿紫檀木椅前。

  周老夫人凝目看了一會兒,眼眶中浮起水霧,低聲喃喃道:「真像,真像──」

  「像什麼啊?」金元寶順口問。

  周老夫人不願再提起傷心事,只道:「沒什麼。你先下去吧。」金元寶不再多問,退後兩步,向周老夫人磕了頭,這才下去了。

  原是骨肉親

  金元寶回到破廟向金開稟告了這個好消息,金開詫異驚喜之餘,欣然答應兒子一道到周府去工作。金開是為兒子未來著想,自己就是一窮二白,才連一個老婆也討不到,金元寶若再繼續乞討下去,只怕要步他後塵,那時可未必又有另一個金元寶來繼承他金家的香火。如今既有人願意雇他們為僕,至少有份固定收入,穿著也體面些;聽金元寶說,周老夫人憐貧恤弱,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在她家裡做事一定不會受虧刻。

  金開的傷好得差不多,便和金元寶一同到周家去上工。兩父子穿著陶慶平所給的舊衣,因為鞋子只有一雙,金元寶脫下來讓給金開,自己則穿草鞋,草鞋是他工作之餘閒來無事編的。

  秋別讓陶慶平找一份較清閒不粗重的工作給金開做。陶慶平想了想,安排他去管理園子裡的花草樹木;金元寶則安排在自己身邊,有什麼事則吩咐他去做。

  兩父子在周府住下,日子過得安閒自在,不用擔心下一餐的著落,也免去風霜雨雪之苦,金開心寬體胖,腰圍粗了不少。

  匆匆數月已過,將近年節,周府開始向佃農、莊院收取稼禾年租,又要忙著採辦年貨、打點內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在這其中,秋別是最不得閒的,她既要聽取各莊院一年來的收成情形,又要打點親朋好友的往來送禮,又要主持府中過年應辦的慶節事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還見她屋中燈火熒亮。

  這天金元寶從閣樓搬出屏風,抬到周老夫人屋裡,這工作原是陶慶平叫他人去做;金元寶心想,說不定會遇上秋別,於是自告奮勇攬下差事。

  屏風搬到懷桐院,這是金元寶第二次來到周老夫人屋裡,夏圃掀簾出來,指揮他們擺放屏風。內屋傳來秋別的聲音,似乎在向周老夫人報告什麼,金元寶伸長脖子向內張望,只看見一個纖瘦的背影。

  屏風放好,夏圃道:「有勞你們,可以走了。」

  金元寶大是悵悵,腳步懶懶地向外移。

  忽聞一個爽脆的聲音喊道:「等一等!」

  這聲音正是金元寶朝思暮想的人兒所發出。金元寶登時精神一振,雙肩挺聳,眼睛發亮掉過身來。

  秋別比他上次所見清瘦了一點,她聽見外頭有男子聲音,以為是陶慶平來,向周老夫人告退出來。

  「元寶是你。陶管家在不在府裡?」秋別昨夜在巡禮單時發現,周普妻子的娘家忘了送禮去,要陶慶平再趕辦一份。

  「他一早就出府去了。」陶慶平天未亮就出門了。

  秋別不由得大起煩惱,府中還有許多事要辦,她走開不得。夏圃、春帆是女子,不宜拋頭露面,這事又非得今天辦完不可;但是看情形,陶慶平出門送禮,不到日落黃昏不會回來,這該怎麼辦?

  金元寶見秋別秀眉微蹙,一副大有心事的模樣,也跟著發憂,癡癡地看著她。

  秋別猛抬頭看見金元寶呆呆望著自己,心想他質樸誠厚,必不會誤事,何不叫他去?路途並不很遠。

  「元寶。」秋別走近幾步,金元寶聞到自她身上發出的淡淡幽香,見她水靈靈的兩眼看著自己,整個人都傻了。只聽她道:「城外東邊十里有戶曹家,是普少爺岳丈之府,你替我送份禮到那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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