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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素心    


  金開拿他一點也沒轍,只好自己吃那個完好的梨子。見金元寶吃得津津有味,把梨肉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個果核,還舔舔手指上的梨汁,似乎意猶未盡。

  「再吃一個吧。」

  金元寶這回說什麼也不肯,堅持要留著給金開吃。金開強他不過,只有依他。

  這天晚上睡覺時,月光從天窗射進來。破廟內眾丐回巢,經過一天奔波,全都累得攤平了,睡得像死豬一樣,鼾聲四起。

  金元寶難得不能成眠,摸出懷裡的手帕,就著月光細瞧,想一回手帕主人的形容,猜她現在正在做什麼,愈想愈癡,嘴角笑意不絕,良久方倦極入夢。

  夢中一個紫色身影翩翩盤桓,走過來不知對他說了什麼,他努力想聽清楚,卻始終不得其音。忽然從夢中驚醒,廟外鳥聲啁啾,日光入廊,天色已經大亮。

  季子重然諾

  告別了金開,金元寶來到街上,向人問明蘭花胡同周家所在,一路來到周府。

  周府大門前,立著兩隻石獅子,氣派恢宏,不由得金元寶怯了腳步,不敢向前。他本來滿懷期待的心情,卻沒想到周家是這麼豪富的大院,心先涼了一半;低頭看自己一身破爛,怎敢去踏一踏那掃得乾乾淨淨的青磚?

  他在門前逡巡徘徊,始終不敢進去。守門的人見他探頭探腦,上來喝問:「你在這兒鬼鬼祟祟做什麼?」

  金元寶嚇了老大一跳,但想既已來到這兒,好歹要試一試,不能失信於人。於是躬著身,以極低微謙卑的姿態道:「這位大哥,府上有位姓陶的大哥嗎?我──我叫金元寶,是來上工的。」

  「陶?你說陶管家?」那守門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臉現鄙夷之色,指著右側道:「你往這兒去,有扇紅色小門,你敲一敲,說是來上工的,自然有人帶你去見陶管家。」

  「多謝大哥,多謝大哥。」金元寶稱謝不已,依照他的指示,果然找著了那扇小紅門。

  他屈指敲了敲,內中有人來開門:「誰啊?」一看是個乞丐,揮手道:「去!去!我們不分東西給你。」

  金元寶一揖,道:「這位大嬸,我叫金元寶,是陶管家叫我來上工的。」

  這婦人亦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拉開一扇門,沒好氣的道:「跟我來吧。」

  一路迤邐而行,所見皆是亭台樓閣、花柳扶疏,處處美不勝收,像是畫兒裡描繪的風景。金元寶一邊偷偷瞧看,心裡恍恍惚惚,這些景致為何好生眼熟,彷彿在哪兒見過似的。

  穿過垂花門,那中年婦人領他到了一間小廳前,往裡頭喊:「陶管家在嗎?」

  陶慶平正在裡頭和工頭商議事情,聽有人喚他,應一聲:「我在。是哪位嫂子找我?」一面走了出來。

  婦人哈腰欠身,陪笑道:「有個小伙子說是陶管家您要他來上工的,我特地帶他過來見您。」

  陶慶平一看,金元寶手足無措的站在婦人身後,兩隻腳掌縮了又放,放了又縮,顯得極是困窘。他笑道:「你來了。」

  「陶管家您好。」金元寶雙掌貼在大腿兩側,僵直的深深一鞠躬。

  「謝謝妳,張大嫂。」

  那婦人討好的笑著,又說了些客套話,這才去了。

  陶慶平微笑道:「你來得倒早,現在工人還沒開始動工,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吧。」只覺得有些不對勁,打量了金元寶好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金元寶身上的衣裳太過污穢破爛,和此地花紅柳翠大不相搭所致。

  「你叫──」陶慶平記不得他的名字。

  金元寶忙接口道:「我叫金元寶。」

  「是了。元寶,我有幾套舊衣裳不大穿了,送給你如何?」也不等金元寶回答,陶慶平回頭喚道:「羅仁,把我箱裡的舊衣裳拿來。」

  不多久,一個小廝捧著衣裳來了。陶慶平又道:「帶這位小兄弟去洗個澡。」他和工頭還有事要商量,交代完後,逕自回廳裡去了。

  羅仁斜了金元寶一眼,道:「走吧,我帶你去洗澡。」在前先行。

  羅仁引他來到一處小院的天井,天井的西南角有一口井,旁邊用木板搭了一個高過人頭的露天澡房。羅仁一指那澡房,道:「喏!你就在那兒洗澡吧。」把衣裳塞給他。

  「多謝大哥。」金元寶不住稱謝。

  到井邊汲了一桶水提入澡房內,裡頭橫釘了一塊木板在板壁上,上面放著皂角和鬃刷,他猜想這是用來洗身子的吧?毛手毛腳脫了衣服,抓起皂角,在身上沾水抹了幾抹,又用鬃刷大刷特刷。他多日不曾洗澡,身上的污垢厚得驚人,摳了好幾層污垢下來,只差沒把皮膚刷破了。一摸頭髮,也是髒得嚇人,也順道一起洗了。

  「好了沒有?」羅仁等得不耐煩,出聲催促。

  「好了,好了。」金元寶不敢讓羅仁久等,舉起木桶往頭上一澆,淋了一頭一身的水,灰黑的水流到牆角低窪的水溝裡。

  他抓起衣裳穿上,走了出來。洗去一身污泥,換上乾淨衣裳,羅仁瞧了他好幾眼,品頭論足道:「瞧不出你這小子還長得挺人模人樣。走了,走了。」

  羅仁要帶他回前頭去,在月洞門轉角處,撞上了來人。

  「哎喲!你走路不帶眼睛的嗎?」冬望的頭被撞了一下,疼得她齜牙咧嘴,不禁罵出聲。

  羅仁見撞的是冬望,連忙彎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沒撞疼妳吧?」

  「羅仁你這只潑猴,我的頭都被你撞出一個包了啦。」正罵人間,見有個陌生少年站在羅仁身後,頓時把相撞之事拋到腦後,問道:「這人是新來的嗎?沒見過他。」

  金元寶喜遇故人,右手指指著自己鼻端,欣喜道:「我是金元寶,妳昨兒個給我糕餅水果的那個,妳忘了嗎?」

  冬望直認了好一會兒,那雙澄澈的眼睛和昨天所遇的小乞丐一般無二,她拍手驚奇的道:「真的是你,換了衣服我都快認不出是你了。」

  金元寶抓抓濕漉漉還在滴水的頭髮,憨傻一笑。

  「冬望。」一聽這聲音,金元寶像是雷轟電震,整個人都傻了。

  秋別本來吩咐冬望去拿東西,想到另有一事要她去辦,於是追上來叫她不必去拿了。秋別走了過來,她今天穿著一套絳紅衫褲,鴉鬢如雲,綁了一條粗大的辮子垂在胸前,淡掃蛾眉,輕點脂唇,顯得神清骨秀,豐儀照人,看得金元寶魂飄神癡。

  「妳不必去拿了,我另有事要妳去做。」秋別目不斜視的道,看都不看向金元寶和羅仁。

  「秋別姊,妳看昨天那個元寶來了。」冬望像是看見什麼新鮮事,忙向秋別報告。

  順著冬望所指,秋別看到一個清眉大眼的少年,鼻挺唇豐,長得甚是俊秀。他穿著一身藍布衣裳,衣袖褲管短了一兩寸,顯得有些滑稽,滴著水的長髮把肩頭弄濕了一大塊,正傻傻地望著自己。

  秋別也不大認得出眼前這個俊秀的少年,就是昨天那個落魄可憐的小乞丐。人要衣裝,這句話真是不錯。誰也想不到一個髒兮兮的乞兒,搖身一變,會變成個清秀的少年郎。

  「秋別姊。」金元寶讓她看得不好意思,手腳都沒擺放處。

  「嗯。」秋別應一聲,像個親切照顧弟弟的大姊姊道:「來了可要好好工作,凡事勤著點。」她吩咐一聲,他應一聲是,乖順得很。

  她從辮子上解下一條纏頭繩,遞給金元寶。「頭髮綁一綁,別披在肩上。」又看到他光著一雙腳丫子在地上走,遂對羅仁道:「找雙合腳的鞋子給他穿上。」對金元寶笑了一笑:「好好工作。」帶冬望離開了。

  金元寶手裡握著那條纏頭繩,不盡戀戀地看著秋別背影消逝,怔怔站在原地。

  羅仁殺風景的喊:「喂!你還在發什麼呆?好走了。」

  金元寶拔動雙腳,跟在羅仁身後,一顆心卻跟著秋別去了。

  ☆ ☆ ☆

  金元寶跟著其它工人搬土敲釘,做得十分賣力。雖然他沒做過這些事,但他一身蠻力,又肯幫人,其它工人都願意指點指點他。有什麼粗重人家不願意做的,他都搶先去做,從無怨言,因此人緣甚佳。

  周家的工資不少,一天除了三餐之外另有點心,金元寶常常留下自份的一半,帶回去給金開吃。若說有什麼教他不稱心的地方,那就是一連數日,他都沒見到秋別的面。

  這天中午做完工,停下來吃飯休息。金元寶拿了飯碗,將飯菜壓得實實的,迭得高高的,裝了滿滿一碗。有人招呼他一塊兒吃飯聊天,他笑著搖搖頭,走到較遠的地方去。

  金元寶走到一處土坡上,下臨一池綠水,水流蜿蜒不知流往何處。他坐下來,靠在假山石上,兩根筷子扒飯到口裡,上午活做得多,這會兒餓得很了。

  忽聽有人在說話,金元寶嘴裡塞滿飯菜,牙齒上下咀嚼,一邊駐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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