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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深雪 「哈!」她仰天尖笑了一聲。 第二章第7號當鋪 小玫滿意地離開丈夫的大腿,雙腳站到地上。公爵看著妻子旗袍下的一雙纖巧小腿和精緻的鞋面,感覺無限依依。她那麼美麗,他捨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樓下開始工作,他也不捨得。 公爵辦完公事後,便與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號當鋪的原址。 在路上,那七個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剛才在第11號當鋪的那一幕,「嘩!那個女人多狠毒!」「這種女人,該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過那個女人身材不錯!」「喂!李老闆,你會如何對付那個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為忠孝仁愛禮義廉,名字雖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歡其含義。見微知著,大概已瞭解到第7號當鋪的老闆是個怎樣的人。 「喂!李老闆!」 他們是這樣叫喚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穩重、普通、傳統。 公爵轉頭,搖頭皺眉擺手,「放工時間,不說公事!」 而且那個女人有什麼值得說值得想?公爵的心內,是另一個女人的畫面,他歸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進一家名為「沉魚落雁」的茶莊,剛剛踏進那扇形門內,公爵便面露歡容,整個人了無牽掛,輕鬆自在。 「沉魚落雁」就是第7號當鋪的名字,這家當鋪,表面上是家茶莊。 公爵走過茶莊大堂,他的夥計便對他說:「李老闆,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隔三尺看看我手心內的是什麼茶?」 夥計張開手,內裡是茶葉一撮,形態真的難以辨認。 公爵走著走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只是說:「放工時間,不要浪費腦力嘛!」然而多走兩步,他還是忍不住說出答案:「冰清玉潔黃山毛峰!」 夥計滿意了,他把茶葉放到鼻前,響應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夥計則說:「李老闆百發百中!」 公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樓,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會美人之態,他喃喃自語:「猜茶葉有什麼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間廂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樓之時,公爵已聽到音樂,毫無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樂,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這一首比較舊,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錄音有點刺耳,喇叭聲尖而寒。 二樓有三個房間,並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後是中間,好像有點猶豫了,最後他決定由中間那一間步進,一邊行一邊說:「美人……」 中間的房間卻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點落空,他猜不中。愛著那個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後傳來一陣聲音,公爵隨著聲音轉頭而看,笑容只有更燦爛。 從門上珠簾而來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約六十多歲,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臉容秀雅,縱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瞞不到別人的折紋,唇旁有風霜,但姿容仍然俱佳,還配得上「沉魚落雁」四字形容。她笑著迎向公爵,步履含蓄,雙手手掌交疊身前,頗有閨秀風範。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期那種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長度為足踝以上三吋,質料為棉麻混合,色澤是湖水綠,上有淡淡白花,捆邊幼小,色調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腳上,則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襯托著古老的爵士樂,有種破舊的紙醉金迷。 公爵看著她,雙眼不能自制地溢滿讚歎,他可以發誓,世上風光,無一處比得上眼前。縱然,這風光其實天天相見。 他上前擁抱她,「小玫。」聲調內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愛妻,二人結合已有數十年。小玫容貌隨年月流逝,公爵卻沒有。 旗袍的溫婉嫻雅被埋在男人的前衛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與刺青,和他的年輕健壯,與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極端的對比。 他盛年,她遲暮,但他看不見。他的眼睛,從來只用來看風光,此刻,風光正明媚。 調和著他與她之間的對比,是背後的爵士樂。音樂,可中可西,可新可舊。音樂無界限,只有動聽與不動聽之分。 他用手撫摸著妻子的臉孔,深深地凝視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無論是二十歲抑或六十歲,都是同一雙眼睛。 公爵就歎氣了。 「小玫,」他問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麼?」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嬌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說:「我去接管另一間當鋪。」 「成功嗎?」小玫關心地問。 公爵說:「最後變成合併。」 小玫於是問:「那你滿意否?」 公爵靜下來,他笑,然後說:「怎會及得上此刻滿意?」 小玫垂下眼瞼,身子在丈夫懷中一軟,側向一旁,她帶著羞意笑起來。 公爵的心隨著妻子的動靜而變得心軟,如世上最柔軟的布料,像絲,像天鵝絨,像剛烘暖的棉,像一匹匹發光的絹。 他享受,他歎息,他發問:「怎麼穿回這件旗袍?」 小玫說:「今天想穿松身一點的,這色澤也正好配襯碧螺春。今天,茶莊來了嚇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說:「他們只告訴我有黃山毛峰。」 小玫輕輕地在公爵懷中掙扎離開,像只小貓兒。當成功了之後,她便笑著對丈夫說:「泡給你喝。」 然後她轉身,反手拖著他的手,走進這房間內更深處,那裡有一張花梨木大床,床的設計很性感,像中國曾經流行的鴉片床,左右兩邊有長墊褥,中央則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鴉片,而是一壺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邊墊褥上,動手倒茶,公爵卻沒有坐到右邊,他硬擠到妻子左邊身後,熱情地從後環抱妻子的腰,把臉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著妻子的體香。神情,是迷樣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來,小心燙。」 他接過了,把茶送往鼻尖掠過,繼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轉過臉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這碧螺春來得好,形如黃鳥之舌,鮮綠帶油潤,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輕觸小玫的唇,細語:「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後縮,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緊,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開領子上的海棠扣。 他輕輕說:「有多久沒給你造旗袍?過兩天我為你造一件。」 說著之時,他瞇起眼,呼吸也有點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會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夾裡,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間的乳溝。 小玫流露寧靜詳和的笑容,她伸手撥弄公爵那染了藍色的頭髮,對於丈夫的熱情,她總顯得無奈,她的渴求早變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輕放到軟墊上,旗袍的盤扣已全部解開,那半透明的通花夾裡下,是妻子纖瘦但略呈暗啞的肌膚。這是六十多歲女人的肌膚,極力保護得宜,然而卻避不過宇宙頒布下來的粗糙。那眼神祇有二十歲,但肌膚卻並不是。 公爵脫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紅色的一片。紅色,不是肌膚有異,而是,那無邊無際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長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後和手臂上,玫瑰深紅,在綠色的刺上盛放,燃燒他對她那耗不盡的愛意。 這愛意連綿在歲月之上,數十年前,數十年後,愈愛愈熾熱。玫瑰貪求著旗袍下的優雅,激盪地,他愛死她。 這是一個十分特別的男人,他看不見女人的蒼老。 他愛她,她便永遠不會老。 然而,事實是,她的確老去了,他看不見,但她看見。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沒有遮掩她的胴體,但如果可以,但願能夠遮掩歲月。她抱著玫瑰花田下的健壯身軀,當年月漸遠,她便愈來愈不安。 沒有女人願意在裸露之時給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恆青春,壓在她的日漸衰老之上,她所領受的愛意,包含著男人不明白的殘忍。 男人以他的熱情表明了他的終生不變,女人便在這熱情中自慚形穢。她仍然能享受,但這享受中卻有惱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閉上了眼。 男人的喘氣聲使玫瑰活生生起來,男人瑰麗無雙。女人的眼角滲出了淚。 第7號當鋪日夜充滿著茶香,獅峰龍井的清幽,烏龍茶的桂香,大紅袍的清逸,鐵觀音的蘭花香,白毫銀針的淡薄,祈門紅的甜花香……混和在這神秘的空間內。小玫早已慣了茶的味道,但有時候還是莞爾,倘若茶有助清醒頭腦,因何這當鋪內的所有人腦筋都不靈光?彷彿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