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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凌塵    


  那位方才一直隱於角落的陽公子,初始只遙見他搖著折扇輕笑,看不清容貌,隱約知道是個年輕小伙子,瞧他的驕傲模樣,以及一擲千金的神氣,料想不是王孫貴族便是高官富豪之後;但當他遠遠朝她點了點頭後,黎鄉鄉忍不住被他那有三分面熟的得意笑容給驚得愕住。

  當眾被評頭論足的屈辱,加上即將拋去清棺身份正式下海的恐懼,都尚且不及見到他,那恍若遇上天敵般熟悉的茫然。

  黎鄉鄉依然不愧是個見多識廣的花魁。她輕輕展眉一笑,含蓄又極盡魅惑地送出秋波。

  只要是男人,沒有人不為這個笑容掏心挖肺。

  可惜,到底是遇上了天敵。那陽公子並非急色地立即上前,領取今晚屬於他的戰利品,僅客氣地回黎鄉鄉一個微笑示意,不顧老鴇在一旁吹捧又催促他起身入內,準備同花魁共度春宵。那陽公子悠閒地享受眾人艷羨的眼色,不自覺與黎鄉鄉形成微妙的對峙。

  另一邊,沒人注意到方才意氣風發的右丞相之子,此時已悄悄地離席遁走。

  郭嗣成心有餘悸地回想方才情境。

  本以為黎鄉鄉將是他囊中之物,就憑他右丞相之子,以及出手之闊綽,好不容易終於等到她肯買身,他自是勢在必得,有誰膽敢同他爭?

  萬萬沒有想到,當尋芳客們因著水漲船高的金額,一一放棄了競價,少數幾個不論是敵是友的朝臣王孫,也識趣地抽腿,就剩那麼個「陽公子」膽敢與他競價到底。

  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不識相小子,該不會是嫌命太長了?

  就在他咬了牙,打算乾脆提高一倍金額的那刻,那個陽公子竟差人送了張字條過來。那時,郭嗣成還以為對方想求他手下留情,不要再追價,孰料上頭寫著:

  姓郭的:

  再敢叫價下去,明日就報棣王府之仇!

  一時間,郭嗣成詫異於此人說話的語氣。

  何謂「棣王府之仇」?

  他正要差手下去詢問,卻瞧見那陽公子遠遠投射過來警告的眼神,穿過重重人群,犀利而怨毒。

  郭嗣成努力瞇著眼。

  因著那字條的提示,加上那張曾日思夜夢的容顏,他終於認出來人,只驚得屁滾尿流,差點跌下椅子。

  郭嗣成喘口氣,收斂起他狂妄的姿態,縮著頭不敢繼續叫價,默默地將花魁拱手讓人。待所有人的注意力皆放在勝利者陽公子身上時,他便帶著手下悄然離去。

  沒人知道堂堂郭丞相之子,何以原本飛揚跋扈的態度,轉眼面色灰如土。

  大概只有那位陽公子和郭嗣成本人知道了。

  ***

  「大嬸,你好啊!」明熙公主搖著折扇,嘻皮笑臉地朝黎鄉鄉道。

  一桌美食,一室綺旎,可惜是兩個美人相對,氣氛煞是詭譎。

  近距離正對上明熙公主那張臉,黎鄉鄉終於知道——為何「陽公子」如此面熟了。

  小亭內,她們初次相見便鬥氣許久,想來雖好笑,此時此地她實在難笑出聲。

  黎鄉鄉歎口氣:「不曉得陽姑娘大費周章,在這個節骨眼上,花了十萬兩金子一見,到底有何貴幹?」

  這位陽姑娘標下飄香苑花魁的初夜,當然不可能真為了同她翻雲覆雨而來。

  明熙公主的來意不明,敵意卻極明顯。她以扇柄輕佻黎鄉鄉的下巴,「黎姑娘花容月貌,小妹好生傾慕,這十萬兩金子,當然不能白花!」

  「陽姑娘開玩笑了。」黎鄉鄉蹙起秀眉,不安地別過頭,躲過她的調弄。

  「是嗎?」

  明熙公主虎視耽耽的垂涎面貌,雖是做作,也令黎鄉鄉倒抽一口涼氣。

  難道眼前這位正值花樣年華的艷麗女子,竟也性嗜女色,所以才……

  前朝胡風甚盛,全國上下的風氣淫靡放浪,天下易了陽姓後,開國君主便積極想導正世風,在朝重用儒者,地方嚴遵法家,歷經數任帝王的努力而小有成果。但前皇即位僅只作了幾年好模範,便漸漸昏庸淫夫到不知祖宗爺娘何在,弄得朝野上下交相胡來:如棣王爺父奪子妻,右丞相臣謀皇女,其它王公大臣篆養蠻童、廣置姬妾就更不足為奇了。

  反倒是京外的民間各地,峻法緩息後,樸實之風扎根倒是緊,前皇在位四十多年間,京師靡爛之氣幸虧沒廣吹至全國各地,不過,倘若即位的新皇亦是同一副德行,要不了十年二十年,陽氏皇朝自根基腐爛至枝葉,末日便要到來了。

  所幸京師這爛攤子,正由新皇陽廷煜努力收拾著,這是題外話。

  正由於世風如此,黎鄉鄉才想岔了,那戒慎恐懼的模樣,惹得明熙公主心中暗笑。

  「難道憑小妹的人品,還不得黎姑娘垂青?」她低下頭裝模作樣,「唉!飄香苑的頭牌花魁,原來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陽姑娘!」黎鄉鄉正色道:「鄉鄉雖是煙花女子,並不同女人做那勾當,請恕鄉鄉今晚不能奉陪。」

  「我花了十萬兩黃金耶!」明熙公主抬頭大叫,忘了做樣子。

  黎鄉鄉壓抑著怒氣起身送客,「十萬兩黃金鄉鄉會讓嬤嬤歸還你,請吧!」

  明熙公主噘著嘴:「好嘛!只是跟你開開玩笑的,我也對女人沒那方面興趣,你別生氣嘛!」

  黎鄉鄉暗地鬆口氣,好氣又好笑:「那麼陽姑娘所為何來?」

  「這個等會兒再談。」明熙公主推托掉,立刻又問:「鄉鄉姑娘當了這許久的清倌,一向賣藝不實身,一朝突然想開了,拋售初夜,今晚雖不成功,明天呢?還是要下海賣身?」

  一聽到這尖銳刺探,黎鄉鄉面色陰晴不定,久久不作聲。

  「陽姑娘是哪位朝臣之女?」

  她突兀的問話,教明熙公主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是官家女子吧?」黎鄉鄉從她傲氣凌人的脾氣猜出了半分。「金枝玉葉的嬌貴姑娘家,有門當戶對的王孫公子等著匹配,又哪裡知道我們這等青樓女子,有了意中人,既怕人嫌棄,又不知有誰能作主的苦處。」

  「你有意中人?」明熙公主抓住她的話。

  黎鄉鄉低頭,愁上眉頭。

  「誰?」明熙公主步步進逼,不再輕鬆玩笑。

  「你見過的。」在那亭內,他們幾人初次見面,就不知她記不記得了。

  「蕭、北、辰?」明熙公主一字字頓著。

  如臨大敵的譏刺探問,教黎鄉鄉心中一沈,有不安的預感。

  她不但記得他,還……

  「原來你們已經認識了?」

  一旦印證了情敵身份,明熙公主便不再客氣地集中火力。

  「豈止認識,」她得意洋洋道:「最近他是不是很少來找你呢?」

  黎鄉鄉頓時花容失色,證實她說的不假。

  「那是因為他最近同我如膠似漆的黏在一起,自然忘了你囉!」驕縱的公主不改本性,對付情敵像是對付搶她玩具的孩童。

  「當真?」黎鄉鄉聲音輕顫。

  「是啊!我明熙公主的准駙馬,當然伴在本公主身邊,來見你這青樓女子像什麼話」她傲然道。

  明熙公主?

  黎鄉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搖頭道:「不可能,北辰不是那種人!他不會為了當駙馬而嫌棄我,更別提他最討厭皇室中人,他根本不想當駙馬!」仗著對他的信心,她頑強抵抗著。

  情敵對心上人如此瞭解,直教妒意如萬蟻鑽心。

  明熙公主嘴硬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往後他若有機會來見你,你可以問問他。」說到這兒她故作大方,「喔!當然,我會讓你們道個別的。」

  見明熙公主信心滿滿,黎鄉鄉不自覺稍信了幾分。回想起那日在亭間碰面,蕭北辰確實對公主的興趣不小,再揣想他們相愛的經過,更教她心痛萬分……

  這一猶豫,黎鄉鄉氣勢便低弱下來。

  明熙公主乘勝追擊,「不過呢,就是不曉得,他下回幾時才會來見你。」

  黎鄉鄉心頭一涼,「所以他不曾勸過我,今晚也未出面競價,不論我賣不賣身,他都不管我死活了?」為了愛情,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的世故花魁,也被個驕縱胡來的公主耍弄了。

  別動搖!別動搖!明熙公主強迫自己不能心軟同情,否則便要功虧一簣。

  「今晚你被標下,加上明天起便要下海陪客,人人皆知你不是清白身了,想必以後他也不會想再看你一眼……」明熙公主柔媚地笑著,語氣如談天氣般輕鬆愉快。

  「不——」黎鄉鄉摀住耳朵大叫。

  「就算你同他解釋也沒用,男人最是疑神疑鬼,被摘下的花魁是沒有翻身餘地的……」

  「住口——」即使明熙公主的話破綻很多,受到刺激的黎鄉鄉已瀕臨崩潰,沒有思考的餘力。

  明熙公主還待乘勝追擊。

  「我勸你死心吧!蕭北辰看不上你的……」

  「廷安!你說夠了沒?」

  憤怒的低吼男聲,斬斷一室混亂。

  ***

  打發掉門外婢女及龜奴試探性的善意詢問,原該是春光綺旎的房內,無人得知其內氣氛繃緊至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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