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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還能從極度震驚中曉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萬萬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無辜的,故此,我不應逃避。

  這個信念,支持著我站起來,面對難以估計的困難!

  錦昌知道此事會有什麼反應?痛罵我一頓,抑或認為我愚不可及,要鬧離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否則我會不支倒地,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許,那張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實張重軒一家人早已把事件擺平了,二百萬港元對他們是什麼呢?母親不是說張太太一買首飾就是半個千萬;母親又說人家只不過是賣我們面子;拿我們看成知己,才有這擔戴,難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親還揚言如果對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為還債項,不用我操這個心?母親……

  從小至大,母親有試過悉心照料我嗎?

  我連連冷顫!

  實在不能想得太壞。上天是公平的,我沒有做錯什麼事,我只是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過錯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吧,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讓錦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了。我只請倩彤幫個忙,向他撒謊說她跟施家驥出了亂子,要我趕回來陪她幾天,一俟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裡發急,恨不得下一分鐘就能返抵家門。

  母親也許早如熱鑊上的螞蟻,候著我回家去。她一定憂心如焚,覺得對不起我。說到頭來是自己骨血,不能太為此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時蒙蔽了,才會向我提出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擔戴的應該是年輕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擔心,我這個主意是要打定的。

  況且,我回到錦昌身邊去了,就等於有支持力量!或許我瞞得住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於平伏,能冷靜地處理此事。萬一瞞不住他呢,極其量是發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氣,然後他會給我解決。總之,能回到錦昌身邊就好。

  從昨天開始,處處都事與願違。我愈急,航機愈遲抵達目的地。在日本轉機一程誤點,讓我等足了三小時,抵達啟德機場,已是晚上九時多。

  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載著替換的內衣褲,火急地衝至移民局櫃位,心又再一次像要從口腔裡跳出來,感覺實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難受。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那移民值班官員看我一眼,我宜得有個地洞就這樣鑽進去,永不要回陽間來了。如果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來把我帶走,我會無地自容至何境地?

  渾身冰冷,如墮萬丈冰窟。

  過了一千億個世紀的時間似,那移民官把護照交還給我,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是我整整兩天以來,得著的一點暢快感。事情顯然未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險局面。

  我跳上計程車,回到跑馬地的住所。

  沿途,體溫開始有點回暖,到底家門在望,親人可即!我於是放下一半的心!

  從手袋裡拿出鎖匙來開啟大門,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動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複地做著,如今竟變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輕開門聲和腳步,因為大門才開啟了,我發覺一屋的幽暗,客廳飯廳與廚房都沒有亮燈,大抵是錦昌和母親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點。然,母親如有牌局,她決不會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還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見的心情輕鬆,表示事態有轉圜餘地或已解決了。

  至於錦昌,這些日子來,他好像習慣十時多便已累極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發上,踢掉了鞋子,然後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門,才發覺房門虛掩。

  我靜心地聽著,房內有微微的聲音……

  是人聲……

  是人的喘息聲……

  是男的,也是女的濃重喘息聲……

  我告訴自己,我又在做夢了。

  連連的惡夢。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裡,真是頭頭碰著黑,連幻覺都如此無聊,太恐怖了!

  屋子裡剎那間寒風刺骨,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動。

  房內仍不住傳來寒宰的被褥糾纏之聲……

  我拿眼看看四周環境,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

  也許,我這糊塗蛋跑到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我們這幢大廈,每個單位都一模一樣!

  念大學時,我就曾經如此糊塗過。只因考試,連夜在圖書館裡唸書至天明達旦,拖著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軀,步入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頂一層,其餘各層皆是男生宿舍,轉呀轉的,轉了好幾個彎,自以為已到目的地,推門一進睡房.見床便躺下去。

  睡醒時,一室陽光,我睜眼看看床頭書桌巳怎麼放置著一大疊一大疊的電子物理書的呢?好莫名其妙,從哪時起,我開始轉系念理科了?還在狐疑之際,驟然看見物理系的一個男同學惶恐至極地坐在我對面床上,戒備地把自己的身體拚命縮向床的角落。我驚叫:「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對方嚇得什麼似地嚷:「我正要問你!」

  老天!我拍著額頭,差點昏了過去。

  這個笑話,傳遍校園。我就是這麼糊塗,轉呀轉地少攀了一層樓,碰巧那床鋪的男主人當夜沒有回宿舍,於是,我累極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極端疲累之下,是會發生不可思議,無從解釋的錯誤,一定是摸進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離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腳上似有千斤重擔,動彈不得。

  我多麼的可憐!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對象竟不是我!

  我的心開始絞痛,緊緊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間裡頭,聽到了男的聲音,那麼的溫柔無奈:「我對不起你!」

  「我們都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不要說了!」

  對,不要說了,說一億個對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處,僵,冷。

  「我口乾!」男的聲音又在響。

  「我給你拿杯水!」

  過得一陣,房間的燈亮起來。

  房門打開。

  淒厲的一聲慘叫,並不是我。

  錦昌衝出來,一把抱住郁真,忙問:「什麼事?」

  話才出了口,他望見了我,比見鬼還要恐怖,眼放綠光。

  我沒有怎麼樣,只說:「讓我進去,那是我的房間!」

  我在他們的身邊擦過,把房門關上。

  闊別才不過三百多天,睡房佈置絲毫不改!

  那枕,床蓋,儘是舊時模樣。

  我胃內一無所有,看著凌亂的一床錦被,再吐不出一點兒剩餘的渣滓!

  隨即,我倒在地上!

  再轉醒過來,怕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人生就是這樣,你栽你倒,你醒著,你站起來,全是你個人的料理,跟旁人無關!

  我扶著床,站起身來。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個精光。

  開了浴室內的花灑,從頭至腳,重重地洗刷乾淨。

  我站在鏡前,一個裸露的女體,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嗎?

  我笑。

  人與獸,何異?

  才不過是三天功夫,我的裸體告訴我,已經消瘦,憔悴得如此不堪!

  我用大包巾裹著自己,拉開了抽屜,翻出了一套舊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清楚,的確是自己的舊物,才放心穿上!

  房門打開,走出客廳。

  錦昌立即自沙發上站起來。

  陽光自四方八面映進來。當初我們決定買這間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這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齷齪得不能再齷齪的時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許陌生。我於他,想也如是。

  錦昌一夕之間,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過分明顯了,鬚根子如叢生野草,雜亂無章,有一種……一種骯髒得離了譜的感覺,他從來不是如此的!

  錦昌望住我,躊躇只那一分一秒,就衝上來,抓住我的手:「郁雯……」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趕著回來,沒有通知你!」

  「郁雯,請別這樣!我一夜沒有睡,我怕你有不測,我想過要報警!」

  「母親呢?」

  「她回鄉間去了,沒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間去的。」

  「啊!」我應著。

  「郁雯……」

  「錦昌,我真的有要事趕著辦!」我掙脫了他的手,打開了錦昌上前來攔截我。

  「郁雯,求你讓我們好好地坐下來談談!」

  「先讓我出去了,辦妥正經事,我會回來,回來再談!」

  「你會回來?」

  「會!」

  恆茂銀行,聳立在地王之上,宏偉堅固得有如一所地獄。

  我走進去。

  被招呼在非常輝煌的會客室,等候……

  牆上掛著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個,很面善,施家驥?

  我不是不戰慄的。然,感謝昨天晚上,我的戰慄再不是要面臨這宗錢債案的裁決了。把我送到十八層地獄,心頭未必如現在的苦。

  我的眼淚,至今,始如斷線明珠,一顆顆地墮碎在衣襟之上。

  恆茂銀行一共有三位高級職員負責接見我,陳業廣總經理,信貸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銀行方面的法律顧問,姓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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