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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梁鳳儀    


  答案很明顯地是肯定的了。

  我送程夢龍回她的睡房去,她讓我輕吻在她面頰之上,道了晚安,就轉身開房門。

  那一剎那,二人如此相近,我簡直能嗅得她陣陣髮香!

  房門在我面前關住了!

  60多年來,我未曾如此被拒千里而仍然認定這結果是合理,順理成章,可以接納而且美麗的。

  翌晨醒來, 已8時多,大大出乎意料,也許是昨晚睡不熟的緣故:我從窗口望向泳池,疏疏落落的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似是夢龍,

  我換上了泳褲,披上酒店的毛巾浴袍,跑落泳池旁邊,用我的早餐。

  的確是程夢龍,一頭一臉從水裡鑽出來,好一朵出水芙蓉,清新有如朝露,還吹彈得破。

  「你早!」

  「早!」

  「不下水來嗎?」

  「好!」

  我從小就是游泳健將,一直以來,勤力運動,保養極好,故而60開外,皮膚還是緊繃著,連肚皮都沒有半寸脂肪,所以我連體態上的自卑感也沒有。

  「你可以游幾圈兒?」程夢龍問我:「10圈兒?」

  「奉陪!」

  賽程開始,對我是毫不艱辛,只因習以為常之故。

  泳罷,我還能聳身坐到泳池邊去,伸出手去拉夢龍一把,她笑嬉嬉地上岸,拿毛巾擦著頭髮,就在我的身邊擦著,沒有半點迴避之意。

  我仰著頭看她。泰國早上陽光殊不猛烈,輕柔地灑了程夢龍一身金光燦爛,整個人起了一道金邊似的。雖看不真輪廓臉容,我卻能輕易地憧憬起四面佛前那張虔誠聖潔、心無旁騖的臉,湊合著,在眼前,變成很動人的一張畫。

  四面佛倘真有靈,忍心推掉這麼個町人兒的要求?

  「餓嗎?」我問。

  「嗯!我們吃早餐吧!」程夢龍灑脫地答。

  她真能吃呢,簡直扒在桌上大嚼。我們光顧泳池旁邊所設的自助早餐,她誓要吃得人家虧本似的。在這上頭,我非認輸不可!

  年紀大的人最最怕多吃,然而,看著年輕人興高采烈地把什麼都送進肚子裡,由衷地歡喜,似看到往日自己狼吞虎嚥的模樣。那年頭,要大量精力去打很多場人生的仗,不由得不補充體力。

  想這程夢龍也有這番苦衷吧?

  這女人聰明絕頂,實在,我的心意微見於行動,不難猜測。

  單是練重剛單人匹馬,身邊不帶個律師、秘書或隨從,就到這曼谷來,明顯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我說夢龍聰明,不是指她會意,而足指她處理的方式,很見大方得體,令彼此都沒有什麼難為情!不論結果如何,最低限度,程夢龍為我安排了一整天的節目。

  「我算是半個泰國通,帶你去看佛寺好不好?」程夢龍問。

  「今天之內,我是你的了,多煩好好照顧。」

  夢龍愛笑,笑掉一切的尷尬,

  於是,我們換過一身輕便服裝,開始做遊客。

  一條粗糙的牛仔褲,一件淡藍紡恤,把程夢龍襯托得更青春。

  她也把我從頭至腳,輕快地瞄一下,然後讚歎道:

  「感謝主,你沒有換上獵裝!」

  我哈哈大笑,這女子真是一言一動,都有深意,如此的深得我心。

  那條修長的泰國水船,由我們包起一天,當作座駕,滿城滿市地逛!

  水濁人清,過盡條條髒不可言的渠道,我欣賞的始終不是眼前景物,而是眼底情人!

  至少在今天今時,讓我私底下拿她當情人看待,這又有何不可?

  快樂與滿足,通常只是個人感受,由不得旁人妄議。

  我未曾試過有如此輕鬆愉快,貌似世外桃源的日子。

  在我眼前的世界,沒有了明爭暗鬥,沒有了華爾街傳來的警鐘,沒有了政府微妙的隱喻,沒有了歐洲貨幣的起跌,只有一口氣自平地攀至佛寺頂樓,俯下頭來大聲叫我快快追上去的一個程夢龍……

  玩足了一整天,我絲毫不覺疲累。

  把夢龍送回房去,我問:

  「今晚跳舞,好不好?」

  夢龍搖搖頭,又點點頭。

  連她都玩得忘了形,輕鬆得如小孩兒。

  我沒再等她答,只說:

  「7時半,我來敲你的門。」

  程夢龍的房門再為我開啟時,她穿上一襲白色的紡紗束腰寬身裙,領口開得低低的,掛了一條白金項鏈,中間有顆兩克拉的圓鑽,閃閃生光。那成色十分高,我驟眼就能看得出來。

  身家一沾到8位數字的女人,我們還能怎樣侍候?

  她在示威?

  我聽過那班跟我出身的老夥計說,現今老婆盯得最緊的,不是小明星小舞女,而是這起肯以身相許,不講金,只講心的知識分子。萬一在工作上頭,一旦把丈夫纏上了,要甩身可真麻煩。盡要把全家大細全部抬出來壓陣不可,單是老妻獨個兒要生要死,肯定鬥不贏。必須上有80高堂,難以捨棄,下有親生骨肉,還須提攜,總之上下夾攻,還加一大堆親朋戚友的流言批判,才勉強能力抗強敵,把個老公搶回來。

  這等有身家,有學識的女人,聽說最難纏。

  可是,說到頭來,我練某怕些什麼?有程夢龍如此身份、頭腦、條件的女人真肯跟我談心,我有什麼不肯?

  君不見名滿香港的老方,身邊跟著個為他王國管事務已30年的鄧小姐,現今雖已半老,仍是風韻尚在。聽說,單是為方氏集團節省的開支,以千萬計。

  這又有何不好?身邊多個關係密切的自己人,幾時都好過夥計。現今的得力助手,尤其對財經略有見地的,喊價高到離譜。這也難怪,1997當前,人人都自比電影明星,沒作長遠打算,只管這三五年頭的享,

  不會有多少個女人還在今天堅持要我離婚了吧?這麼老土?

  燭光晚餐,別饒情趣,更添我非非之想。

  悠揚的音樂奏起來,我和夢龍共舞。

  她輕盈得有如粉蝶,把滿場賓客的眼光都吸引過來,將這麼個可人兒帶在身邊,真的有好有壞。

  既能使人顧盼自豪,又令人憂心慼慼。

  怎能金屋一所,鎖在裡頭,只供練某支使才好。

  一念至此,我手心就冒汗。

  佔有之欲已一發不可收拾,如果真的得不到她,如何是好?

  我喜歡速戰速決,很忌拖泥帶水。

  第五章

  舞罷,返回座位。

  燭光搖晃,照得見紅顏淒迷清麗,動我心弦。

  我呷了一口酒,問:

  「今日之後,有沒有重新打算?」

  問的含蓄,答的爽快:

  「決定辭官歸里,回美國去潛心寫作。」

  我驚駭萬分,完全想不到有此答案。

  「為什麼?我不知道你有寫作興趣。」

  問得多笨,我不知道的事才多呢。

  幸好夢龍沒出言取笑,她很溫文仔細地答:

  「天分還有一點,興趣一直不濃。」

  」何解又毅然決定,作此打算,現今世紀,多的是投筆從戒,你倒打退堂鼓?」

  「寫出個名堂來,再重出江湖,」

  我大大不以為然,道:

  「那何必,業餘還是可以應付?」

  「不,處事要專,方能事半功倍。」

  「寫什麼題材?」

  「寫盡人間險惡,世途滄桑。」

  「夢龍,你自任判官?」我有點吃驚。

  「練先生果然聰明蓋世!貧不與富敵,富不與官爭,我一個女流,無權無勢兼無財,只好當只過河士卒。有份量的寫稿人,官府都要忌三分,誰個以強權凌弱,我有權以筆伐之!」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這個我明白。要有什麼委屈,宣諸筆墨,實屬情理之內,可是文留千古,萬一其中有所誤會!豈不誤人一生」

  「真沒想到練先生如此公道做人,值得尊敬!」 。

  「哪裡,我有時也是個受害者,那起會執筆桿,有地盤的小子,老是開我玩笑。要收拾他們,又冠以妨礙言論自由與尊嚴之名,然則,我的自由與尊嚴誰個尊重了?」

  「說得再對沒有的了。人海奇案多的是,要搜羅罪證,談何容易?老是羅生門的故事,其奈之何。夢龍縱然不敏,斷不致於當個糊塗之官。只是江湖獨闖,試過遭人暗算,就得練武防身。判官之筆,一但握在我手,多少能起防衛作用。是否要使出來,權采自我。」

  「誰個開罪了你,豈不慘情?」

  「此言差矣,應該是誰個真真是狐朋狗黨,欺世盜名,作奸犯科,欺凌弱質,才要顧忌。倘若自問光明磊落,我言之都不成理,社會上多的是明理之人,衛道之士,豈容我諸多放肆?」

  真正的判官,永遠是自己的良心。只有情虛之人,才會夜夜寒心,恐懼有日批判之至。

  蓋世聰明的竟是程夢龍,而非我練某。

  看見夢龍,想起練黛華,真教我心痛。

  一般年紀,見識學養思想談吐何只千里,更遑論樣貌了!

  一個養在深閨,豐衣足食,逍遙自在,不知人間何世。

  一個江湖勇闖,披荊斬棘,自憐自勉,獨善其身。

  還分明的吃過虧,受過苦,曉得坐言起行,保衛自己,兼伸冤雪恨。

  這原是個你不仁我不義的世界,能夠做進可攻,退可守的武裝準備,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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