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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梁鳳儀    


  我沒做聲。

  冼太轉身,正要帶上門。

  我叫住:

  「慢著!」

  我清清楚楚地說:

  「給我訂傍晚飛抵曼谷的機票,另外通知駐曼谷的商業代表,安排好下星期一早上9時,見見那邊一兩間最大的土地發展商。」我鄭重地補充一句:「我要住香格里拉酒店。」

  冼太這個週末下午的節日,肯定為著我這幾句話而告吹了。

  不論她約了家人暢聚,抑或跟朋友搓牌,都得擱在一旁,先把公事辦妥。

  我相信只有前後3個鐘頭打點一切,對別人而言,也許捉襟見肘,對冼太,應該綽綽有餘。

  請別忘記,這世界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冼太雖然是秘書,月薪近2萬,這尤在其次。我很多時在電話中明令證券公司的楂盤大經紀,給我個人出貨入貨時,由著冼太站在我面前,懶得鬼鬼祟祟地囑她先行引退。

  她的確知道我極多不為人知的大事小事。然而,她曉得什麼事該她—個人記住,什麼事連她也應該忘記。同樣,她讓我知道的,都是我應該而且喜歡知道的消息。

  做人處事,最難得是恰到好處。

  我是最遲上機的一個,也是最早落機的一個。這是習慣,極怕在輪候卜頭花功夫,太大的時間浪費,我從來吃不消。

  心裡暗想,今次突發之舉,會不會是史無前例的浪費?

  希望不會。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事件的。如今只消把手按在我胸前,我就能感到那顆心跳動得頻密而興奮,這感覺對我來說相當新鮮。

  記得很多時間坐在辦公椅子上,宣佈公司的重大決策之前,我總發覺群臣肅穆,兩腮分明漲得通紅,還得死撐著一臉神態自若。當然,任何一項決策,都會造就一批新貴,也可能有一班人落難。故此對下屬而盲,我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那時候,我故意沉默片刻,讓自己多享受一下權操生死的滿足與快意。 

  就自己呢,可從來未試過有患得患失的感覺。

  如今,未嘗不是經驗。

  而經驗是要以時間去換取的。

  念及此,我釋然。

  我沒有留意程夢龍是否跟我乘同一班機。因為這並不重要。我做事向來祟尚簡潔,盡量刪去枝枝葉葉,我還是以一貫只有途人注意我,沒有我留心旁人的悠然自得態度處理丁香港飛抵曼谷的航程。

  抵達酒店,剛好黃昏。

  東南亞地產便宜,酒店建得寬敞。貴賓套房大得如一層香港的中上樓宇,

  我第一件事留了口訊給程夢龍。然後淋浴,再給自己倒了杯酒,對著酒店前面的那條混濁不堪的河道乾杯。

  程夢龍會不會仍然音訊全無?

  她不來電話,我又是否真為她而風露立中宵?

  今日之前,女人在我生命中從沒有試過有一刻佔上首席!

  第一次,我重複,是第一次,這個叫程夢龍的女子,教我虛耗一個週末。

  她根本不算是個大美人,既無剎那魂離魄蕩的俗艷,也談不上有過目不忘、揮之不去的清麗。然而,她那頭爽朗的短髮,那臉理直氣壯的神采,和似有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眼底哀愁,都不是那起淪落中環,跟男人肉搏沙場的女人所輕易擁有。

  我自問是迷醉在她的氣質之內。老想接近她,探查更多有關的奧秘。她像只小鹿,淒迷含情而略為慌張的眼神,引誘著獵人深人森林內地。

  房中電話驀地響起,石破天驚。

  我一個箭步搶前,抓起來聽。

  「練先生嗎?程夢龍!」對方語音平和,微帶笑意:「希望今次沒讓你久候。」

  「沒有。值得獎勵一頓豐富晚餐。」

  「我是否可以有權不領獎。」

  「領獎台設在酒店河畔的暹羅餐廳,得主不來,勉強不得,獎品還是耽在那兒一個晚上好了,」

  「怕你等得不耐煩,我實在是有正經事要先辦!」

  「今日這個時刻?」

  「嗯!你不信?有沒有興趣跟我一道走,見識見識?」

  「好。」我欣然答允。

  「希望泰國認得練重剛的人不多!」對方定是笑得花枝招展。

  「你是打算帶我遊街示眾?」

  「雖不中不遠矣!你別後悔!」

  「我不會!」真小瞧我練某,幾曾幹過什麼後悔之事?

  對方沉默片刻。再說,很認真的語氣:

  「你不要先知道往哪兒去?」

  「要真遇上拐子匪徒,對方還愁沒有借口?斷不會直言相告,是把我綁票!」

  「那麼5分鐘後大堂等你。」

  我到達大堂,遠遠已見到程夢龍面對酒店大門,背我而立。我輕步走上前去,見到她那頭短髮,發腳柔順地貼住雪白的頸,引人遐思,像個乖巧的女郎伏貼在我的胸膛之上,我真想就此吻下去……

  程夢龍在此刻剛好轉過身來,跟我打個照面。

  她大方地伸出手來,跟我一握。

  柔若無骨,我差點捨不得放。

  她熟練地跳上計程車,說著泰語。我讚她:

  「沒想到你的泰語如此靈光,」

  程夢龍大笑,揮擺雙手,那頭短髮髓而活潑跳動,她嚷:「不,不,不,我只懂講要去的那個地方。」

  車子風馳電掣,道旁全是殘舊的平房子,商住混雜,亂作一團,不明白這麼個都市何以年中能吸引許多遊客?

  車停下來,車門一開,成群手拿花環香燭的婦孺一擁而上。剎那間,我竟不知所措。

  程夢龍護著我,下了車,在我身邊細語:

  「別管他們!」

  夢龍竟略略攙扶著我走,識途老馬似的,誠恐我有所閃失。

  就在通衢大道正中,突然人山人海,燭光鼎盛!

  一個小園子內,滿是人群,跪了一地不打緊,還有人擠著上前,要尋塊空間匍匐下去。

  園子當中供奉著一個漆金身的泰國佛!

  不問而知,是四面佛。

  這程夢龍豈有此理,把我帶來拜四面佛。

  我的懊惱持續了才半分鐘,就清醒過來,知道罪不在她。

  練重剛之所以成功,最大德行是獎罰分明。我從不推卸責任,是我錯的,我承擔,不是我錯,一定尋出原凶來,治以應得之罪。

  程夢龍有什麼錯呢?你肯死,我肯迷。她是聰明女子,曉得眉頭眼額,不會輕率地把我帶來此地, 自招其辱。她當然有把握,我不會怪罪在她頭上。

  又或者,聰穎如她,想藉著此行,透露端倪,示意我更進一步,或者讓我知難而退,實未可料。

  我開始心平氣和地緊隨著程夢龍,往人堆裡擠去。

  程夢龍駕輕就熟地從一檔擺設在園子柵口的攤位,買了4個花串,4只小木象,4支洋燭以及一撮香。

  然後她嘟嘟嘴,示意我跟著她,一同擠到另一頭的角落。面前正有一組4個艷裝舞孃,隨著吵鬧不堪的泰國音樂,跳著暹羅舞。

  程夢龍對我說:

  「暫且委屈你站一會兒,別走動。我去辦了正事就回來!」

  我看著程夢龍勇敢地往人堆裡擠過去,然後「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我特意爬在花台之上,好墊高一級,居高臨下,看那女子拜佛。

  看得我癡癡迷迷。

  雖已入夜,小小佛園之內,燭火通明,還加上街燈,什麼人的臉都給照得紅通通,一清二楚。

  我看到程夢龍一直跪在那兒,如醉的臉頰,閃著淚光。

  她是一邊淌淚,一邊禱告,神情專注,模樣虔誠,近乎聖潔。

  我一向痛恨迷信。難道練某所擁有的一切是拜的神多神庇佑嗎?剛相反,我是無神論者,諸神若是有靈,會保我如此春風得意?

  我認為宗教是神棍的企業,是婦孺在迷明星之外的精神寄托。

  我總有行善,但從未試過捐贈聖堂;怕從中取利的人多,更無心協助那班終生奉獻自己給神的世人,就讓他們的神打救他們好了,別來煩我。既看不出他們對社會的責任,他們的生生死死,我從來視若無睹。

  然而,這一剎那,我看著程夢龍的臉龐,竟覺得她是如此高貴,一種決絕的死心塌地、至死方休的神采,氣勢磅礡,籠罩著她整個人,發放出一股莫名的震撼力,令人肅然起敬。絕對能教人神均起共鳴!

  我完全狠不下心去蔑視她。

  可是,如此一個知識分子,飽讀詩書,明白事理,一直靠自己闖天下的女子,平日不肯在人前說半句委屈活,自負得近乎目中無人,如今竟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雙手奉獻的不是鮮花香燭,而是經年不折不撓的個性,怎麼可能?

  尊嚴在人前揮灑自如,在神壇之上卻點滴不存,若非情不得已,山窮水盡,又何至於此?

  可見女子如程夢龍也原來孤單無助得如此淒惶。上天是公平的,任何人自呱呱墜地,至一杯黃土之日,始終只是一個獨立個體,要生存,要爭取理想,不論以何種方式,均須靠自己。

  我更頓生憐香惜玉之意!

  她禱告些什麼?

  肯定是男女私情。

  不可能長途跋涉,來求高官厚祿,平步青雲吧!

  我驀地對程夢龍似有很深的諒解,人世間俗眾所需求的必與她無緣無分。這女子別有所冀,一定是與眾不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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