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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梁鳳儀    


  就這麼一句話,使我再無法忍得住,淚如泉湧。碰巧瑞心姨姨跑上來,喊我一聲:「慧慧!」

  兩個人相擁著哭出聲來。

  瑞心姨姨是母親隨嫁的管家,在江家幾十年了。

  把我倆分開來,緊握著我的手,陪著我和瑞心姨姨走上汽車的是蔣幗眉,我從小到大的老同學和閨中密友。

  我們一干人等回到江家大宅來,首先討論了父親出殯殮葬的種種事宜。其實,在我未抵埠時,利通銀行已經成立了治喪委員會,把應做的一切事,打點得妥當,待我回來,向我報告而已。

  待各人散去後,屋子裡只餘瑞心姨姨和幗眉。我說:「陪我到爸爸的房間去走一趟好嗎?」

  幗眉默默地攜了我的手,瑞心姨姨跟在後頭,我逕自走到二樓盡頭父親的房間去。

  一張大床靜靜地躺在偌大的睡房中。被褥整齊光潔,

  益顯人去樓空的落寞與淒惶。

  床頭仍放著一張我小時候坐在父親膝上拍的舊照。父親的笑臉何其慈祥燦爛,再要在甜甜的父愛之中,如沐春風只有是來生的事了!

  每念至此,剛干了的眼眶,又再濕濡。

  「爸爸去世時,他獨個兒在睡房裡嗎?」

  瑞心姨姨點點頭「那天晚飯後,他說疲累,護士服侍他躺下,就讓他睡去了!」

  「就這樣沒有醒過來?」

  瑞心姨姨點點頭,又搖搖頭「早上護士和我一同走進房間時,看見他的手上還輕輕地握著躺在枕旁的電話筒,大概正想搖電話給你,就這樣突然不省人事,去了!」

  這也好,死時不要多掙扎、多受苦,是福分:

  可惜,父親沒有接通電話,否則,便能在空中跟他說聲再見,給他一個遙遠的親吻,讓他更無憾了!

  父親說過:他活得比我所想像的更幸福與富足。如今我也只能以此為慰了。

  我問幗眉:「留下來陪我一晚好嗎?」

  幗眉跟我,老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在同一所小學.中學成長,她家境普通,只能就讀本地大學。從小,我們情同姊妹。對於一個獨生女而言,蘭閨摯友的出現,在孤寂的生命中是一片美麗而重要的雲彩。

  「你坐完長途飛機,應該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得到殯儀館守夜去,不夠精神,如何為你父親辦這最後一件大事?我看我且回家去,待一切事告一個段落,我再來陪你暢談!」

  幗眉向來是周到的人我只好聽她的。

  父親的葬禮,排場之大,難以形容。

  生榮死哀,父親也的確受之無愧。

  香江之內,紅白二事,最見世情。

  年前,死了一位財經鉅子周大有。論名望,周伯伯名字後頭的銜頭全列出來的話,可以塞滿一張名片。可惜得很周家近年家道中落,周老先生又久病纏身,結果,靈堂之內,花圈雖仍不少,但特別抽空前往三鞠躬的,政府方面只有兩三個處長級的官員,當紅的兩局要員與司級大宮,半個影兒也沒見著;超級財閥呢,都派了得力手下或初出茅廬的子侄代為致意;父親是親往拜祭的極少數金融鉅子之一。

  這種連影視週刊也不勞篇幅報導,無名人相片可以刊登的場面,有心的明眼人一看,心就酸!

  我跟父親走出殯儀館,坐上勞斯萊斯的後座時,忍不住說:

  「這世界,人在人情在!」

  父親搖搖頭:

  「周伯伯的金融業務如果仍是如日中天的話,他家裡的老傭人死掉,都能包起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辦喪事!死的人如何不相干,要看還在世的人是何身世,才能定奪場面!」

  父親歎完氣微笑著拍拍我的手,我不擔心,我死時,必定通街通巷都塞滿人,不只因為我的地盤穩如磐石,也因為我有個孝敬女兒,大都會的人雖多是跟紅頂白,也有憑良心做事的!」

  我開心地把頭歪在父親的肩膀上,自明他之所指。姓周的第二代,在周老先生長住醫院時開始,就為那副身家打生打死,根本置病危老父於不顧,若不是床頭尚有紅顏知己以及老早交在她手上的一筆錢,醫院的帳單怕也要對簿公堂才可了斷。如此收場,怎叫世人好友對其家族予以尊重?再說,縱使爛船尚有三斤釘,那三斤釘又價值一億元但在二十世紀末,物價高漲的今日,本港起碼有一千個家族不必把它放在眼內!

  既無利益便宜可佔,對手又非性情道義中人,家有喪喜二事,都得不到捧場客,以致門庭冷落,事在必然。

  父親所言甚是,今日他葬禮之威煌,未敢說是後無來者,也可以說是前無古人了。

  其實,父親和我,都不尚高調。然,人在江湖,無奈其何。連殯儀館都是政界勢力表現與商場角逐的場地,能不感慨:

  利通銀行治喪委員會老早奉懇各方親友,切勿致送花圈,請折現金,撥充公益!結果,收集的善款成績媲美公益金苦心孤詣設計出來的籌募活動,而全殯儀館內內外外,仍舊沒有半方寸的牆空白下來,都被祭帳與花圈重重疊疊的密封了。側聞家裡的司機說:

  「一個月裡頭若有一兩個江尚賢去世,殯儀館附近的花店老闆,不出半年全都有足夠資格作投資移民,兼在多倫多或沮哥華自置巨宅,提早退休。」

  若非心懷淒愴,我也禁不住為這世紀末大都會的人情冷笑幾聲!

  靈堂之內,幗眉一直陪我靜坐著。我每每瞥見父親的遺照,耳釁就如聽見他聲如洪鐘地叫我「慧慧,慧慧!」

  淚水如斷線明珠,一顆顆不停碎落在黑色的喪服之上!

  我太捨不得父親了。可是連心裡輕喊一句:「爸爸等我!」也不成,我要走的路途還這麼長,跟父親相敘的日子顯然是很遙遠,很遙遠了!

  我飲泣至極之際,幗眉就緊握我的手,安慰我說「別太傷心,你爸爸要知道你變成這個樣子,怎能去得安樂?」

  針不刺肉不知痛,幗眉父母早逝,她沒有嘗過親情的可愛,不知其中之樂,自不明失去歡樂後的苦楚與淒惶!

  殯儀館外頭,如何車水馬龍,兵荒馬亂我都不知不覺,江家難道還缺打點的人手?單是利通銀行,已有上千員工為對他們的主席致最後敬意而勞累一個星期天,誰都願意!

  不是為了保住飯碗,也為父親生前的確有仁者之風,禮賢下士;大事當前,他只會不怒而威,從未試過對下屬口出惡言!

  大殮在早上十時舉行。未到九時,靈堂上已坐無虛席。

  被知客帶到我跟前來慰問的,若非父親生前的摯友,就是非富則貴的社會賢達,二者又實在是同階層的人物。並非父親眼高於頂,往來無白丁,而是父親為人特重恩情,極端念舊。好幾個跟他一起從內地跑到香港來闖苗江湖的知己,在父親發跡之後,都被提攜而在他們的行業內叱吒風雲。有本城字號老、幾乎壟斯華人商業財務生意的利通銀行作後盾,只要稍加勤奮,家財過億是等閒事了。至於名望地位稍遜的,都只能被招呼坐下,等一會兒參加公祭行禮!

  每個階層的人都有笑話。父親的摯友證券業翹楚黃祖林娶新抱,筵開百席,全港記者雲集,爭拍豪門貴客的照片。

  結果,有位最愛出風頭的世伯,姑諱其名,就為了最暢銷的一本週刊沒有刊登他出席盛會的照片,認為面目無光,給週刊機構的主席搖了個電話,害那編輯被調到別個部門去工作,以示懲戒!

  我對父親的喪禮儀節,一律交由治喪委員會決定,惟只鄭重堅持一項原則,不准有任何攝影在靈堂內進行。江家毋須出這種風頭,此其一。我不要有任何類同上述故事的情節發生在父親莊嚴的喪禮之上,此其二。我絕不要世上貯存今日場面的圖片,要永留印記的,是父親生前與我快樂地相依相敘的生活,此其三。

  父親的格言:「一天不蓋棺,一天不定論。有生之年,誓不言成敗,永不言悔倦!」現今,真到蓋棺的一刻了!

  瑞心姨姨、幗眉與何耀基,陪著我到後堂去,看父親最後一面。

  心上雖明明知道一代財經巨人,無愧於香扛,無負於親友,英靈不滅,浩氣長存,然,我還是哭得死去活來,但願慧慧能長伴父親膝下,不要教我倆父女分離!

  瑞心姨姨固然哭得要何耀基略略攙扶,才能走出靈堂,連陪著我的幗眉,目睹淒涼情景,也默默垂淚,畢竟父親也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

  那六位數字的棺木,由本埠最具名望的政經界巨擘扶著,慢慢推到靈堂中央。我早已淚眼模糊,不辨情景,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層人耳釁是「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聲音,在哀樂襯托之下,益發扣人心弦,教我悲痛欲絕。

  像過了幾世紀似的,我稍恢復知覺,已從火葬場回到家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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