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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梁鳳儀 「每當看到正天扭著喬楓疼惜,眼內的那份恆久常新的柔情蜜意,我就痛心!然而,仍不會比離開正天更使我痛苦,這是肯定的。」 盛夏竟如深秋,一園的蕭索。 「喬暉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好孩子,他當如我!」 心如刀割,我無辭以對。 備受深深愛寵,是幸還是不幸?我心早如淚眼,迷糊不清。 「喬暉在園子裡,你去見見他吧!」 喬園仍然壯麗。一大片的青青綠草,展視眼前,香江之內,不可多得。 喬暉不在園子裡。 我信步走至園子另一頭那幢宴客用的平房,推開了落地玻璃窗,腳旁有一二隻小麻雀,輕輕地躍進大客廳去,屋頂垂下來的古羅馬式水晶吊燈,依然無恙,孤寂地守望著,盼那原本一年起碼一次的華筵盛宴,好使出渾身解數,熠熠生輝。這一回,它肯定要盼望好一大段日子了。 喬暉獨個兒坐在雕樑旁邊,默然垂首。看著活潑潑的麻雀,在他身邊跳躍。 我走上前去,蹲下,看他。 「暉!」 喬暉抬眼看我,神情的呆滯,教我驚痛莫名。 「暉。」 我們相視良久。 「原諒我!」 眼淚奪眶而出。 喬暉把我擁在懷中。 我不住地抽咽。喬暉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哄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孩: 「別哭,長基,快快別哭!」 我慚愧至死。 我在喬暉跟前,好比小小麻雀之於這座樓房,微不足道。 過往,太多太多的自以為是。 人面臨抉擇,可以把別人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前者,喬園之內,唯喬暉母子而已。 喬暉沒有問我為什麼回來。 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出宴客的堂屋,在園子內漫步,直至黃昏日落。 除了沒有提起喬夕之外,我們談了很多。 例如喬氏如今經濟與信貸狀況,香港在黑色星期日的全球股災之後的前景展望等,也談了湯浚生。 「他仍在喬氏嗎?」 「搖曳蟬聲過別枝,他是個有辦法之人,上周已被衛利遜英資集團委為亞太區投資副總裁。當然,也搬出喬園了。」 「喬楓呢?」 「她曾有過很傷心的時刻,此時也許在自療創傷之中。妹妹當然有惜,然,我想她是愛浚生的。」我沒有問湯浚生與董礎礎的關係有否披露,偌大的喬園難道不應有一份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的故事其實並不比他們的更見光彩。 杜芳華說得對: 「精神與肉體,孰輕孰重?緣何人總會輕重倒置!」 「浚生正式提出分居了?」我問。 喬暉點頭: 「我原以為喬楓會大吵大嚷,然,她沒有。她接受了,昨天簽妥分居紙,自喬園巨變之後,每個人都在變。」 喬暉又告訴我,搬離喬園的還有董礎礎。她和喬夕的女兒,現今由祖母殷以寧負起照顧責任,實際帶這小女孩的是三嬸。 這個當然了!誰還會指望她在喬園為喬夕守一生一世。 喬暉不說,我不敢提起喬雪。 她當然不是真愛若儒。若儒說過的,喬雪愛天外來客。可是,人只會為爭奪失敗而益發自覺失掉心頭所愛。 喬雪對我,只會有恨。像她心醉於玩具店櫥窗內之洋囡囡,一天到晚哭嚷要弄到手,終而發覺隔壁女孩老早抱住個一式一樣的,就老羞成怒,成了世仇。 黃昏日落,喬園景致,尤其雅麗。 記得喬雪攜了若儒要來看喬園的黃昏,那天,一園的淡金……喬雪手上摘了花,在她老父面前搗晃…… 不可再回顧了,前面要走的路還長。 喬暉和我坐在園子內,仍不願回屋裡去。 我們似從未試過如此多話。喬氏與喬園之外,競還談了很多很多旁的事情。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們夫婦竟能閒話家常。 「史青與許秀之還在喬氏嗎?」 才那先後一個月,早已人面全非,差不多連喬園的看更都換了人似的。 「許秀之跟郭滔訂婚了。史青有點意興闌珊,聽說她要辭職,打算遠走他方。」 好事會不會一齊來,還未經歷過,我只知道兵敗如山倒,人總會禍不單行,誰個江湖上掙扎的人有過例外? 「暉,明天我回喬氏去了,好不好?」 喬氏再不堪,仍應有一定的尊嚴,無人應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如今喬暉是當家人了。 喬暉沒有答我。 良久。 「爸爸未必會好過來,就算康復,也須一段非常長的時期。」 喬暉用腳踢著草地,鞋頭沾了點泥上。 「我的案件明年就會成定局。商業罪案調查科剛剛提出了正式起訴……」 「暉,官司有輸有贏。」我厲聲截他的話。 「我會認罪!」 「為什麼?」 「因為我的確有罪。」 「你只不過要幫喬夕。你並沒有參加賭博。」 「我幫人也不能稍存僥倖之心,我要為自負與草莽而付出代價,不單是我,且是整個喬氏家族。」 「不,你不會坐牢。」 我撲到喬暉身上,緊緊地抱住他。 「別傻,我會出來的!那不會是終生監禁。」 喬暉為我拭淚。 「可是,長基,我不要你回喬氏去。一次重整乾坤,已經教你的心老掉十年,不能再一次要你力挽狂瀾。」喬暉笑:「英雄與美人均不許人間見自頭,長基,你老不得!」 我不會老,現今我再年青不過! 「退休的人才易顯老,肉搏沙場的兵將,除了死,只有生,生就只會精力過人,青春常駐。」 「你何必受苦!今非昔比,顧氏垮台,仍有喬氏!如今,你有誰?」 「我有經驗。」 喬暉輕歎。 「暉,我也有你!從前我不曾有你,六年,我都在孤軍作戰,你說得好,今非昔比,我如今有你!」 夕陽餘暉,照得見喬園之內,我倆儷影雙雙。 翌日,我就跟喬暉回喬氏去。 消息立即傳開,喬氏長媳,顧長基返回喬氏坐鎮,重整河山。 敏慧走進我的辦公室來報到時,淚盈於睫。極力地眨著眼,把要掉下來的淚水往回吞。 好秘書的條件之一,就是可以傷心,但不能隨意在上司跟前掉眼淚。 敏慧當然明白。 我立即擬好了一張業務上的聯繫名單,逐一給他們搖電話。其中半數接電話的秘書,在問明來者何人之後,就告訴我,他們的老闆在開會,或不在本城。一天過後,沒有回我電話的,我就拿筆在名單上刪掉。 老實說,只半數的人避而不談,情況並不比我想像中的惡劣。多年以前,顧氏有難,顧長基還沒有宣佈嫁給喬暉前,我打十個求助的電話,有九個沒有回應。 戰場上最要分清敵我。自己的援引支持力量必須予以正確估計。 那些在風頭火勢之時,連電話都懶得接聽者,他日我東山再起時,自然會得把責任推卸到秘書身上,說不知道喬氏曾予聯繫。 這當然是太不得體的笑話了。因為有心人,不勞我登門求助,也會自動雪中送炭。 今早,敏慧引進辦公室來的人,就令我吃驚: 「浚生?」 「大嫂,你好!」 「請坐!」 「報載你回喬氏主持大局。」 「盡力而為而已。」 「我佩服!」 浚生和我都是生意上頭能征慣戰的人,不願多花時間,老不踏入正題。 「大嫂,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我愕然。 「喬家對我是一回事,大嫂待我又是另一回事。」 世間何只有雪中送炭,還有知恩圖報。真真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浚生,德豐企業分包銷有哪些是你相熟的?」 說話再明顯不過,當時德豐上市,喬夕意氣風發,沒有對浚生的勢力與功勞認可,是難為情的。如果喬夕還在,這句話就不好出口了,這年頭,誰願意當鍾無艷了?然而,死者已矣…… 「我給他們說去,總有幾家會賞光,認回名下分包銷的數目的!」 能夠分擔五十億之數,是最直接挽救喬氏危機之法。 台頭的對講機傳來秘書的聲音: 「喬太,偉信基金的麥展堂先生回你電話!」 浚生站起來,我示意他仍可留下,不但沒有什麼需要隱瞞的,而且讓浚生耳聞我應付分包銷的態度,讓他傳揚到市場上去,正合我意。 我因而沒有拿起電話筒接聽,只按了對講掣,讓浚生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麥先生,你好!我是顧長基!」 「喬太趕回香港來坐鎮了,真是市場的大喜訊!」 我斬釘截鐵地答: 「多謝,多謝!這也就是說喬氏可以獲得偉信的支持了?」 對方立即有所支吾: 「且看著辦吧!喬太,你是明白人,當然瞭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隨即答: 「對,故而更要守望相助。我們仰仗偉信的支持,由來已久,絕對絕對不希望有任何情不得已,而破壞關係,更不想因著喬氏的走投無路,而要背城一戰,害得同業友好們聲名落魄。麥先生,我們必須同舟共濟!」 我這番話,是最明顯不過的了。如果分包銷不肩承責任,認領他們分內的德豐股分,勢必要喬氏獨力承擔,我必定循法律途徑起訴,誓無返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