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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梁鳳儀    


  於是我狠下心尋找答案。

  記得嗎?當你說出了答案時,我對你說: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為你眼有淚光。」

  心如,祝福你!

  請相信要離開你,假裝不需要你,對我來說,需要有很大的忍耐。

  可是,我做到了,因為我愛你,跟大哥一樣,真心地愛你,只有深愛一個人,才能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做不願意做的事。

  對你的愛慕並不需要再詳加解釋了,只要你從廣州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開始回顧細味,就不難體會到我的心路歷程。我們都是彷惶孤苦路上的兩個人,互相倚傍,彼此支持,一直把困苦日子熬過去。目睹你堅強的意志與驚人的魄力,我無法不敬重這麼一個女人。感受到我能在你身邊發揮保護安慰你的作用,更使我有無與倫比的英雄感。結集這些因素,還不愛上你的話,真是太荒謬了。

  心如,對你,赤裸的情懷原來牽繫三生。請你原諒,也請你相信。

  我之所以最後決定返回香港,是因為雲妮的父親很難過地表示,我的肝癌已至末期。

  既是生命有限,我要處理的事還很多。

  於是我回香港來,辦理自金旭暉手上取回金家產業之合法手續,為了免除他的疑慮,你對我的誤解與氣憤,恰好是理想的掩護手段與借口,我決意從中幫助你,維護你。

  旭暉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他為了要獨吞那些因好消息而高漲的價位,立心瞞騙小股東,甚而重金買通了你身邊的李元珍。

  伺機遊說你出賣手上的股權,然後實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幸而,天祐吉人,沒想到傅菁會提點了你。

  我積累了幾年的金融行業經驗,在金旭暉刻意放貨時,邊賣邊入,己然暗中吸納了他一半以上的永隆股份,他還以為有我助陣,就會不失控股地位,顯然他沒有想過,真正的黃雀是我。

  在我去世前,連我的一份產業在內,已為你收集了足以長期控制金家永隆的資產。

  連健如的一份,都已納入我手中。方健如的商業才具較你相去太遠了,她對市道過分樂觀,並不知道這個股市高潮早晚會過去的。過去時一定嚴重影響地產,她一旦買入麥當奴道的多幢物業,屆時發展不成,還不了錢給我,她名下的金家產業就要物歸原主了。

  心如,我肯定牛市已和我的生命一樣,接近尾聲了。

  當然,牛市過去若干時期之後總會再來,我卻不會了。

  你保重吧,請好好照顧自己。

  我的遺產分給我的幾個侄兒侄女。

  至於金旭暉,他在商場上陷害的人不只你一個,如今被揭穿了陰謀而落網,誰都幫不了他了。

  怕他平生的福氣只凝聚在方惜如無條件地愛他的赤裸之心上。

  心如,在侯斯頓臨別時,你答應過我兩件事,會實踐嗎?

  請別來看望我,讓你看到臥病的我,會是最令我不快的。

  能目睹你安穩生活,事事成功,解了心中多年的千千之結,我總算可以無憾而終了。

  容許我寫上大哥曾寫過給你的一句話。

  原諒我,深愛你的耀暉

  三姨奶奶陪著我吃了一堂齋飯,我才下山去。

  已然日落,一片紅霞染滿了半個長空,美麗得令人痛恨黑夜的即將來臨。

  我終於實行了我對耀暉的承諾。

  把他的遺體葬在侯斯頓我那十畝土地的金家莊園之上。

  我也沒有流淚,因為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曾撫摸著我的臉說: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發覺你笑起來特別好看,最怕你流眼淚,所以,不論有什麼事發生,請別哭。」

  我不會哭,事實上,世間最大的沉痛與悲哀並非是流瀉一臉苦淚就能表達出來的。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耀暉的心,我知之甚深,那才是對他至大的尊重與安慰。

  我前半生的故事結束了。

  在沒有流淚的情況下落幕,藉以使信暉與耀暉告慰。

  金旭暉終於被判入獄兩年。

  我沒有去探望過他,甚而這以後我都沒有刻意跟他來往。

  這並不代表我仍記恨。

  事實上,自從七十年代初葉我藉著股票翻了身,一直本著以香港為根據地的意念,懷抱著信暉給我的摯愛與耀暉予我的信心,還有唐襄年的友誼和輔助,我已穩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順境與金旭暉的潦倒是個強烈的對比,有什麼比原諒他更使結局完美?

  跟不是對手的人再論高下,是大大辜負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與智慧。

  耀暉說得對,金旭暉一生不至於會一無所有,他將永遠擁有方惜如對他的一份赤誠摯愛。

  近這十多年,我也沒有見過方惜如。只曾有一次,當我的座駕自麥當奴道那幢自建的頂級華廈駛出來時,我望見對面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紀的婦人,是相當面熟的,汽車在她身旁擦過,我再回望,是方惜如無疑。

  她怎麼會如此地顯老?

  我立即從倒後鏡中看自己,還是丰容盛貌,富態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遠了。

  期望她心境是開朗的,到底,她得償夙願,跟在金旭暉身邊過她的下半世。

  她的這個結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樂不可以表面論定。

  我一直把方健如照顧得很好,她是絕對地衣食無憂。

  自從七三年股市崩圍,地產不振,她雙手送回麥當奴道的幾幢房子給我進行改建之後,我依然在新廈落成時把其中一個單位給她帶著詠詩居住。

  金詠詩所獲得的教育與享受,跟她的三位異父異母兄姊完全沒有兩樣。

  我相信窮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秘密。

  一場戰爭結束了,贏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昇平,張揚戰績,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為金信暉和我的那三個孩子積福,也應對健如和詠詩留有餘地。

  事實上,金詠詩是慧質天生,雖不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但肯定的是她遺傳了方健如的明麗豪邁,而沒有她的瘋狂。

  在今日,金家四個孩子,最能幫助我發展業務的反而是勤奮而又有商業天分的金詠詩。

  在很多件我特別給予她負責的商務職責上,她都表現得相當出色。我是由衷地讚美這個孩子,的確是可造之材。

  有時我不禁想,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會遺傳了如此優異的質素。

  詠詩的那雙單眼皮令我經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類型眼睛的男士來,下意識地去探索這個我絕對有可能一輩子不會知曉的秘密。

  無疑,我對詠詩是器重的,但,現實經驗深刻我心,我已不可能不對任何人加以防範,絕對不會再犯年輕時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個限度。萬一方健如誤以為今時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穩是她應該得的,又無事興波,慫恿女兒爭奪金家的大權,掀起又一場家族風暴,那可不是我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裡有數,發覺不是金信暉的親生兒,依然以金家人的正式身份在家族事業內舉足輕重,稍稍滿足了她的遺憾,不再生事,平安過掉這一生就好。

  別說這金詠詩到底是健如的女兒,就連曾出賣過我的李元珍,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讓她留在身邊辦事。這其中是因為李元珍可以功過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給他幾分薄面。說到盡頭一句話,李元珍應該心裡有數,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過我的耳目,我的不追究是寬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我的幾個親生兒呢,以詠琴給我的煩惱最多。名門千金可能有的問題,這傢伙完全不缺,不論在工作表現與戀愛上都老是毛病叢生,弄得一塌糊塗,經常地害我生氣。可是,翻心一想,什麼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橋頭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詠書倒是個最得我心的孩子,她美麗聰明勇敢純直。

  可惜,她不喜歡從商,念了個博士學位之後,在二十世紀末的今日這個後過渡期內,竟立志從政,說是要為香港盡忠出力。這就令我擔心了。

  政治這門遊戲,比什麼都難纏、黑暗。詠書的性格尤其不適合政壇。而且她年紀輕輕的,有大把經濟勢力作為後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我已嚴重地警告過她說:

  「我不反對你為本城繁榮安定而努力,但請你記住,有國才有家。別頭腦簡單,中了計去幫紅鬚綠眼的洋鬼子在這最後幾年還把香港抬上國際政治舞台去,乘機引狼入室,用國際干預來牽制中國。我出生在那個『華人與狗不准入內』的年代,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你從政的話,若假借民主為名,去損害民族自尊,有傷國家利益與香港安定的事,我警告你,上場無父子,我一樣對付你。」

  詠書習慣性地睜圓她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氣壯地說:

  「媽媽,你怎麼如此偏激,既說八國聯軍的時代已成過去,仇外一樣的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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