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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梁鳳儀    


  我跟李元德和李元珍相對無言,束手無策。

  「催傅菁回來吧!」我說。

  李元德歎一口氣:

  「大嫂,你的毛病是太容易信任人,這是商場大忌。我告訴你,日後還有很長的崎嶇人生道路要走,你要成功,必須對誰都抱懷疑態度。」

  李元珍有點不服氣地問:

  「包括我們兄妹在內嗎?」

  李元德歎口氣,肯定地說:

  「應該有這種心理準備。」

  「不。」李元珍抗議,「我不會出賣大嫂。」

  「不要給別人和自己做保人,今天我們的利益一致,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們一定會站在一起,明天,當彼此的利益有衝突時,不敢擔保自己一成不變。」

  「你把人心看得太恐怖。」李元珍答。

  「過十年,你就知道誰在講真話。」李元德拍拍他妹妹的肩膊。

  不用十年,我已完全接受了李元德的意見。

  人心不恐怖,那才是假。

  李元德再解釋:

  「大嫂,我不是說,傅菁不可信,但她跟金旭暉到底是夫妻,我們不可期望在你跟金旭暉正面衝突的戰役中,她會親疏不分,倒轉槍頭去戮丈夫來幫你。這就不可不防了,況且,她跟父親傅品強有遠行,其中是否一項刻意的部署,傅家父女有否參與這項計劃,抑或知道內裡乾坤,而只好選擇置身事外,也不能拿得準。我們不能再依賴傅菁能幫什麼忙。」

  李元德的分析是十分準確的。很多時,我們一輩子不會看到事件的真相,也未必需要追尋。譬方說,傅品強的手下陸志雲是否受了金旭暉的指使,刻意與惜如配合,誤導我去安排與偉特藥廠的補充合約,我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現今最重要是抓緊了可行的方法去令自己安全。

  我只好發出求救訊號,促請唐襄年趕快回程。

  深夜,我坐在客廳內,並沒有亮燈。

  內心滿是黑暗,跟外在環境完全的兩相配合。

  我重新地自嫁給金信暉的日子起,回憶一次。

  自行檢討,我究竟錯在什麼地方,會弄到今日的狼狽不堪,一敗塗地。

  不敢想像一個女人,被控犯了法,抓到牢獄內過鐵窗生涯是如何悲慘的一回事。

  錯在哪兒?

  錯在我幼稚天真。

  錯在我忽視了人性虛弱的事實。

  錯在我對親情有過分的期許。

  錯在我稍有微成,就心裡撤防。輕率大意。

  錯在我誤以為人生會有一勞永逸,一旦舒暢即行歇息,而不曉得生命其實是無止境的掙扎。

  錯在我不明白對付敵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禦,而不進攻,必須殺他個寸草不留,置其於萬劫不復的境地,才能換取自己的長久安穩。

  錯在以為人會投桃報李,不知道人會貪得無厭。

  總的一句後,錯在我對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對人性有太高的期望。

  我輕歎。

  原來,錯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親從長走廊走過來,緩緩地坐到客廳的另一邊沙發上去。

  「是娘嗎?」我定下神來,這樣問。

  「心如,」的確是母親的聲音,「你整個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認不諱。

  「我聽說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實情告訴我嗎?」

  「娘,不必了。」

  「是惜如連累了你?」「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話,我就告訴你,連累這兩個字在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著,連累一個人是無心的,並無惡意的。她之於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親的聲音發抖,帶點蒼涼。

  「娘,如果事情發展下去,方惜如不讓步,我也不會怕。

  她要幫金旭暉爭奪我手上的金家產權,是不會達到目的的。」我冷笑,「擁有金家產業的股權是身份的象徵,這對惜如很重要,對我也一樣。她不擇手段地去鞏固自己是金家人的身份與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殘害我、壓迫我在內。我就更不會投降,更不會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輕我,她以為我有今日是幸運。其實幸運只是成功者的謙虛之辭,世界上哪來不勞而獲的幸運,每個人的成績都曾付起碼相等的代價。」

  「我不再會忍讓,我亦不會再後退,極其量跟她一拍兩散。」

  「心如,請聽我說……」

  「娘,如果你仍對我說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話,你免了吧!

  若不是為了孝順你而重新容納方健如與方惜如,我不會有今日。」

  我咬緊了牙關,狠一狠心道:

  「老實說,她叫我洗乾淨屁股坐牢去,我就在這方面成全她。當我在獄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認的一分子時,我會笑。」

  「方惜如要擁有金氏家族的產業,簡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樣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於信任她,她的幼稚在於信任金旭暉。

  「娘,告訴你那可愛的小女兒吧,我敢賭,窮她的一生,當金旭暉的打手奴隸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稱為金旭暉的夫人,誠屬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親沒有說話,在陰暗中,她好似支撐著椅子,艱辛地站起來。

  我忽然問:

  「娘,為什麼?」

  母親站定下來,等我把話說下去。

  「為什麼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來?為什麼?」

  母親沒有答我。

  我開始把聲浪提高,再問:

  「答我,娘,答我,為什麼?」

  「心如,我的頭有點脹痛。」

  母親這樣說,然後她回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長廊。

  她不作答。

  她迴避責任。

  她放下了火種,燒燬了一切,然後置身事外。

  積怒積怨使我漸漸忘形,我咆哮:

  「為什麼不答我?你無話以對嗎?是不是?你也於心有愧了,對不對?」

  我開始淚流滿臉,一邊伸手抓著身旁的東西就亂扔。

  最終我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到香港來?為什麼要我跟她們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作認姊妹?為什麼總是拿我開刀,將我殺戮?為什麼老是我……」

  母親已然隱沒於長走廊的盡頭。

  她可能聽不到我的投訴與發洩,或者最準確的說法,是她永遠都不願聽,不要聽。

  這一夜之後,母親遽然死去。

  翌日,我從人聲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進我的睡房來,氣急敗壞地說: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沒有醒過來。」

  我一骨碌跳下床,衝到母親的房間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閉上了眼。

  我的那對孿生兒女詠書與詠棋,一人捉住母親的一隻手,輕輕地搖撼著她,口裡還輕輕鬆鬆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們要上學去了。」

  平日,總是做外祖母的陪著孫兒吃過早點,送他們到門口去,交給司機帶上學的。

  今天,孩子們的外祖母再不肯起來了。

  我緩緩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擁著母親微涼的身體,哭起來:

  「娘,為什麼?為什麼老是挑我?這最後一次還是要我承擔對你不起的重責?為什麼?娘,答我,答我。」

  母親下葬了。

  醫生在死亡證上寫的是急性心臟衰竭。

  在喪禮上,我們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淚只在眼眶內一直打滾,竭力忍住了沒有掉下來。

  除了康如,因為是男孩子,有淚不輕彈之外,我們三姊妹也許都自知沒有這份資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親生前我們不盡孝,死後才流的愧悔之淚,最沒有意義。

  怕母親在天之靈,都會嫌棄我們的眼淚。

  尤其是我。

  沒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裡進行過的醜行,可是當事人應該一清二楚。

  窮我的餘生,都不能再想起母親臨終前一晚,我在客廳內給她談過的那些話。否則,我會自疚自責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臟衰竭的病因是由於長期憂慮,再加突如其來的刺激所致。

  我當負的責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在大太陽下繼續苦戰肉搏下去。

  誰都不會因為一陣子的悲哀與愴痛就自願功虧一簣。

  方惜如與金旭暉自然不會放過我。

  金旭暉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來,笑道:

  「數目雖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沒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個粉碎,回答他:

  「金信暉留給我的財產,今生今世也不賣。」

  惜如變了顏色道:

  「你與金信暉的今生今世,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爭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與才智再糾集起來,以別種方式去攫取你心頭的勝利與安慰吧!說實在話,你如今的處境是連方健如都不如。趕快在你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之前,令金旭暉給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會成功的。」

  我根本不勞再看他們的反應,轉身就走。

  主意己決,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來後,獲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緊張地四處奔走調查,然後對我說:

  「心如,這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負氣的時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毀於一旦。」

  「金家的產業不能賣,那是金信暉遺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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