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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梁鳳儀    


  金旭暉並沒有把方惜如照顧得很周全,我忍不住透露了這個疑問。傅菁就說:

  「金旭暉不會為女人花費太多,這是他的個性,根本不會多花一元半分不需花用的錢。要他另營金屋,哪怕地點在筲箕灣柴灣,明知方惜如最終會就範的話,他就連讓她住跑馬地也覺不必,更何況山頂。」

  「你這麼清楚他的為人,你們才是新婚。」

  「對他,是新婚。但,大嫂,我是從小在大家庭長大的孩子,人際關係再複雜,我都能看得通透。我父親傅品強從上海到香港,不變其本色,一直都三妻四妾。我對自己的婚姻從沒有抱厚望,天下間要找到一個情有獨鍾,矢誓相愛的男人,實屬妄想了。畢竟,他們周圍的誘惑也太多了。」

  「那麼,你跟旭暉的相處……」

  「我們會相處得來,因為有互相利用的條件。旭暉很本事,他有辦法爭取到我父親的信任,容他在傅品強的金融王國內佔一席位,這一點,單靠我還真不行呢。」

  傅菁稍停,繼續說:

  「大嫂,不怕更率直地告訴你,我母親在傅家的妻妾上排行第二,不上不下,又只生我一個女兒,如果沒能找到一個本事高強的女婿,根本難於立足。現今情勢不同,父親很器重旭暉,他們臭味相投,在商業上聯手,有很多方便。」

  我們已經走在通衢大道之上,陽光從中區大廈折射下來,灑得我們一身的溫熱。

  傅菁滿臉酡紅,不無激動的模樣。

  她回望我一眼,幽幽地說:

  「事實上,金旭暉是個很教人傾心的男人,這一點,我無可否認。」

  為此,只有委屈自己,容納其他女人的存在,包括方惜如在內。

  或者,在惜如方面,情況也正好如此。

  從來,有條件的男人都比有條件的女人更為上算。

  世界上只要仍有男人,就沒有男女平等這回事。

  因為男人肯放女人在生命上的第一位者少,女人情願為自己所愛的男人奉獻一切者多。

  奈何!

  那是一個艷陽天,我跟三個孩子在二樓的露台,目睹著一輛貨車把健如和惜如的行李運走。

  她們姊妹倆未至於狼狽,但總難免有一份落泊,從神態上表露無遺。

  牛嫂走到我身邊來,說:

  「大少奶奶,你的誓言兌現了,只有他們搬出去的份兒。」

  我點點頭,沒有回話。

  我以為目睹金旭暉與方健如、方惜如搬離金家,我會歡騰雀躍,大快我心,原來並不如此。

  心頭有著的難堪與沉重,始料不及,難以言宣。

  或者因為我是個基本上善良的人,不單是物傷其類,且是切肉不離皮,對這種為勢所逼,人在江湖的骨肉相殘並不熱衷,反生難堪與不忍。

  尤其是自牛嫂手上接過了母親寄來的信件,心就更翳更重更悶更無奈。

  母親寫道:

  生活是乏善足陳。身體因營養不良,已在百病叢生,支撐著活下去,全為你弟康如猶未長成,我的責任未了。

  你的近況如何?很久未見來鴻,念甚。

  心如,只一句話,為我,你萬事都承讓半步,容忍一分,做母親的,沒齒難忘你的這份胸襟。

  保重吧!親吻我的四個孫兒。

  是的,母親提點了我,在她的心目中,不可以不把金詠詩視作骨肉至親。

  奈何!

  如果我的兩個妹子肯收手不再與我為忤的話,我決不再跟她們多計較。

  然而,世界的無情與殘酷,往往在於你讓人一步,對方只會進逼三步,一直戰至你全軍覆沒,他大獲全勝而後己。

  現代殺戮戰場的定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共存共榮的例子委實太少了。

  整宗物業歸納到我的名下之後,我們只佔住第一層,把其餘的三層都出租,以租金抵銷銀行按揭。

  我把這個安排告訴唐襄年之後,他俯身上前,對我說:

  「心如,注意香港的物業,不會有錯。尤其是改建,是賺大錢的途徑。」

  他的這番話我記在心上了。

  除了要把藥品代理生意營運上軌道之外,我開始留意地產。

  改建的意思是把舊的建築物拆卸,再興築高樓大廈,如何去搜集物業,成了我日中的額外工作目標。

  孩子們上學,都由白牌車,即私人承包的汽車負責接送。

  白牌車司機以及麥當奴道附近的大廈看更,都跟我混熟了,我總是有意無意之間向他們透露,我有意收購殘舊物業的意圖。

  偶然他們知悉了附近有業主出讓物業,就會立即通知我,成交之後,我總會給他們一點茶錢,圖個皆大歡喜。

  因此,我無形中就建立起一個地產物業的經紀網絡來。

  之所以對地產發生濃厚興趣,除了是唐襄年的提點之外,也由於藥品的總代理生意營運得離奇地暢順,很短時間就得了厚利回報,手上有了鬆動的銀根,除了向金旭暉贖回我抵押給他的全部屬於我的金家資產外,自然就想到了投資。鍾情於地產乃是因為金家在廣州雄霸一方時,就是以絲綢為本位事業,其餘資產都習慣放在田土上之故。

  深受了這個影響,我也就不大留意其他投資機會,只一味地在地產上頭下注。

  對於我的風調雨順,在金家之內,偷歡喜的人,怕只有傅菁與金耀暉。我完全可以想像到我的兩個妹子和金旭暉的心情。

  沒有人會把敵人的發達看得順眼。

  多麼可惜,他們偏偏不要把我視作親人,卻要將我列為仇敵,這是完全沒有法子的事。

  記得我和唐襄年出席廠商會週年晚宴時,我坐在成業鉅子龐統的身旁,他就拉開那個大嗓門說著行業內的種種趣怪事,談到跟同行競爭,他大發牢騷說:

  「我們呀,真不必為了要證明白己大方而自暴自棄,讓敵人一馬,市場人人有份,勝者為王。」

  這句話,我又謹記了。

  生活上,俯抬皆是金科玉律,嘉言懿行,處事法寶,做人指南。我不會放過。

  自然,金氏企業的上軌道,令我對前景越來越具備信心,也就越發注情於工作。

  這一夜,我跟唐襄年一起與東南亞的藥品包銷商韋正中吃飯。飯後,唐襄年送我回家,下車前,我說:

  「要到我家來喝一杯咖啡嗎?」

  唐襄年忽然轉身望住我,問:

  「你這個邀請是危險的,你知道嗎?」

  我沒有造聲,歪著頭,望著車窗之外,看到皓月當空,繁星點點,這不是良辰美景嗎?

  忽爾心頭有一陣子的鼓動。

  我回抽一口氣,道:

  「我欠你的債,什麼時候清還?」

  對方沒有答。

  「如果早晚要償還的話,就寧願早點解決掉算了。這些日子來,我一直有著不輕的心理壓力。」

  「是不是活像被判了死罪的囚犯,寧可早一點行刑,圖個大解決?」

  我赫然一驚,望住唐襄年。

  「我的形容是否過分了一點?」他說,語音平和,卻更顯力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方心如,對不起,我嚇著你了,是嗎?」

  「別把自己形容成一個劊子手。」

  「我覺得我是的。」

  唐襄年說罷,把頭伏在軟盤之上。

  我的腦袋忽爾空白,凝望住對方那黑濃之中夾雜著銀白色的頭髮,呆了一會。

  「請相信我,」我溫柔而又為難地說,「我並沒有認為你是這般的殘酷無情。我只不過視這場遊戲是一場交易。」

  唐襄年緩緩抬起頭來,說:

  「我幾時都願意達成一項互利互惠的交易,可是,方心如,你給我的感覺並非如此。你太使我慚愧了。」

  「從你接到偉特藥廠的合約,開始逃避我的那個時候起,我一直靜靜地觀察你的反應行動,看你如何去披荊斬棘,克服困境。這令我空前地駭異。」

  「方心如,我從沒有遇過女人像你這麼頑固,這麼愚蠢,這麼寧捨輕而易舉的富貴,捨近圖遠去折磨自己,挑戰自己。」

  「多謝你的誇獎,我不是最終屈服投降了嗎?」

  「沒有。」唐襄年看著我說,「方心如,那天晚上你來找我,活脫脫是頭待罪的羔羊,像個走投無路的,迫不得己犧牲小我而成全大我的無辜者,步上祭台,奉獻生命。我從不在這種情況之下向女人下手。」

  「你要怎樣的女人侍奉你,你才叫高興?」

  「交易,各得其所,而不是被逼犧牲。」

  「你要求過高了。」

  「為什麼?」

  「你出的條件只足夠要人的肉體,不足以連靈魂都收買掉。」

  「錯了,只有你是我所遇到的一個例外,包括吾妻在內。」

  「什麼?」

  「她嫁我,是為我扶了她父親一把,使他們的家族從經濟困境中逃脫出來。」

  「那是感恩圖報,投桃報李。」

  「不,那是明碼實價,兩廂情願。」我再無話。

  「我一直習慣這種交易方式,並不知道向你提供的一切優厚條件,還不足以令你心甘情願地跟我在一起。方心如,」唐襄年說,「史無前例,你令我忽爾自省自悟,隨而自卑,更不自覺地愛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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