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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梁鳳儀    


  唐襄年走進他睡房一角的酒吧去,給我調校了一杯木知什麼東西。反正就算砒霜也不要緊,灌下肚子裡,從此一眠不起,未必不是福分。

  做人也真是大慘了。

  「你很消極。」唐襄年說。

  「何以見得?」「你的神情與動靜,顯露出來了,像今晚這種約會,如果不是視為一種生活上的輕快享受,何必要來?」「天!」我驚叫,把杯中物一飲而盡,「你這句話真的好比富人不知窮人饑,竟開口問挨饑抵餓的人何不食肉糜,真是令人難堪。」「方心如,我以為你能把一切豁出去,此來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這回事也有多種不同的情勢使然,在沙漠上走得人疲馬倦,飢餓得無氣無力,忽爾見到一潭池水,分明知道水中有毒,也忍不住喝上兩口,哪怕喝下去會腸穿肚爛,也叫做死得痛快,沒有人迫著自己這麼幹的是不是?這種也叫心甘·情願對不對。」

  「你說得很恐怖。」

  「這是實情。」

  「告訴我,方心如,你並不認為跟我在一起會是良宵苦短的一種歡愉享受?」

  「在今夜,那就肯定不會了。」

  「因為你猶有牽慮,怕今夜之後,我不能為你解決所有困難?」

  「這倒不是我的憂疑。唐先生,我從未試過把心靈與肉體割離出賣,難免緊張。當然,我會跟你逐件事件商議,取得你的承諾,我才上你的床。」

  說出這番話來,我嘴裡都霎時發酸,自慚形穢,苦不堪言。

  唐襄年把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擱下了杯,走到我跟前來,用手托起我的下巴,道:

  「好,你現在就告訴我,你還需要自我身上得到些什麼援助?」

  我正想做答,唐襄年就截住我的話,說:

  「不必重複你最近的遭遇,你如何被醫務衛生處留難,如何遭工務局檢控,如何被警察抓去盤問,如何承諾偉特藥廠分批把藥品運抵香港等,我已瞭如指掌。」

  我把那句「你什麼都知道?」的話咕嚕一聲就吞回肚子裡去。

  何必多此一問,如果唐襄年沒有本事清楚我的底蘊,根本就等於沒本事幫我解決疑難。

  來了本城短短幾年,早已看清楚這兒的牛鬼蛇神是何嘴臉,簡單一句話,很多時,鬼神同道,都不過是同一個人的不同扮相而已。

  到了如今這田地,也不妨實斧實鑿地開天殺價,哪怕對方來個落地還錢。

  我的幾根骨頭,一身賤肉,三分姿色,也還要爭取賣個好價錢。

  於是我說:

  「除了那些難題之外,我的小叔子金旭暉給我開了個價,要我買下現住的房產,或者由他把我的一份買起來,把我們母子幾個變相地逐出金家去。」

  「開價多少?」

  「他們根本不認為我會有能力買,故而協商了交給測量行去擬定價錢。」

  「這是誰想出來的方法?」

  「我。有錯嗎?」

  「沒有,沒有。」唐襄年連忙說,「非但沒有,而且是做對了。一般來說,測量行的估計都比較保守,那就是說估價與市值有個距離,這就是盈利之所在,故而金家大宅是值得買下來的。」

  「對有現金可周轉的人是筆前景樂觀的生意,唐先生,你將之買下來,轉手租給我。」

  「不用如此費張羅,我給你安排銀行貸款,首期由我借給你,你的藥品出入口生意肯定一帆風順,不會還不起這筆置業用的錢。」

  「這就是說其餘我手上的困難……」

  對方沒有待我說完,就道:

  「根本都不是困難。」

  「真的?」

  「真的。」

  我瞪大眼看唐襄年,驚喜交集。

  「你對我要有起碼的信任,是不是?」唐襄年伸手掃撫著我的頭髮。

  這個輕柔的動作掀起了一室的浪漫與溫馨,講生意、談價錢的時間已經結束,是開始行動,實行交易的時刻了。

  我閉上眼睛,自動伸手去解我旗袍的第一顆鈕扣。

  有人把我的手捉住了,送到唇邊去親吻,然後又為我拭淚。

  「還沒有到要流淚的時候。」

  這句我曾在千辛萬苦之中對自己說過的鼓勵話語,怎麼會由對方講出口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唐襄年那張表情複雜的臉孔,夾雜了分明的錯愕、為難、憐惜、怨恨、焦躁,禁不住有輕微的震驚。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還沒有到流淚的時候?」

  唐襄年放下了我的手,拿起原先他替我放在床上的外套,走到我身旁來,把外套搭在我的肩膊上,說:

  「來吧,我叫司機送你回家去。」

  「什麼?」我不期然地輕喊,「唐先生,你嫌我開列的條件太苛刻了,是嗎?」

  我忽然覺得有種被嫌棄的感覺,相當的不好受。

  「別疑心,答應你的,都會做到。我不是個沒有信用的人。」

  他這麼一說,想到曾經有過的逃避,相當於食言,反而令我慚愧。

  「可是……」

  「方心如,請明白,我今兒個晚上並沒有心情,所有娛樂都必須放鬆盡興才能樂到巔峰去。我不是缺少女人的男人,問題在於我想要還是不想要。待我替你做妥一切,回過頭來再算今夜你欠我的賬。」

  唐襄年就這樣把我塞出他的別墅之外去。

  回到家裡,睡在床上,一直輾轉反側,渾身的不對勁,似有一股沉悶的氣運行著要衝出體外去,才得舒暢。

  腦海裡不住地翻騰著剛才在唐襄年別墅的情景。

  我不是閉上了眼睛,伸手解開我旗袍上的第一粒鈕扣嗎?好像就看到了旗袍自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若干年前,新婚之夜,也是類似的情景。金信暉以手輕輕掃撫著我胸前繡著的龍鳳吉祥圖案,他問:

  「是龍鳳吉祥、百年好合嗎?」

  說完了,就伸手解開我的第一顆鈕扣。

  這以後,活脫脫是喝醉了酒,神志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之下,享受著胴體的抵死纏綿,不知人間何世。

  金信暉那張極度興奮的臉龐在我眼前搖搖晃晃,他的歡樂完全是我的賜予。

  我就像一尊向祈福者遍灑甘霖的神祇,教信服在我裙下的不二之臣得到絕大的人間幸福,如此的權威,如此的慷慨,如此的可愛。

  然而,剛才,類似的情景出現了,我解開了第一顆鈕扣……然後,對方請我把外衣搭上,讓我獨自回家來,孤伶伶地躺在睡榻上。

  只我一個人。

  沒有憐惜,沒有溫馨,沒有需求,沒有歡樂。

  唐襄年此舉,怕比將我據為己有更傷害我的自尊。

  抑或,獨守空幃經年,已到了一種我想找借口去尋找發洩情慾的地步而不自知了。

  一念至此,我驚得滿頭大汗,霍地坐起身來,不住地喘氣。

  「媽媽!」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我床邊響起來。

  是我把幼兒詠棋吵醒了,慌忙伸手把他抱起,緊緊地抱在懷內。

  「媽媽,媽媽,我怕!」

  「不怕,不怕!」我輕拍著孩子的背,「媽媽就在你身邊,有什麼好怕的。快快睡吧!聽話的孩子在晚上就要做個乖乖的睡寶寶,快把眼睛閉上了,閉上了一下子便能入睡。」

  黑夜對孩子、對我,原來都有魔障,只有母子倆相偎相依,彼此扶持,才能平安直趨黎明。

  唐襄年言出必行,他派了一位得力助手,名叫黎秋生,幫助我奔走,首先在港島西面堅尼地城的地域租到寬敞的貨倉,立即繼續藥丸的包裝功夫。

  李元珍緊張地對黎秋生說:

  「醫務衛生處還要派人來查驗呢,我們這就迫不及待地把包裝弄好,怕又要被他們重新拆閱,豈不更麻煩,而且把包裝的盒子弄壞了,損失更大。」

  黎秋生是個誠實人,並沒有什麼花巧手段。他以一貫認真的表情,對李元珍說:

  「你就照著我們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左思右想,還是放心不下,跑來把憂疑告訴我,我還是答她那句話:

  「你就照著他的意思去做吧!」

  李元珍問:

  「你這麼信任那位先生?」

  我輕歎一句:

  「除他以外,還有什麼人是可以信任的了?」

  別無選擇之中,有時會有奇跡出現。

  醫務衛生處的確派人來貨倉查驗,負責的幫辦一板一眼,實斧實鑿地工作了三天。回去寫了報告,批准售賣偉特藥廠成藥的文件在兩個禮拜之內,就放到我們工廠的辦公桌上。

  我搖電話給唐襄年,還是那句老話:

  「我要見你。」

  「好。在哪兒?」

  「都聽你的。」

  「我的辦公室吧。」

  他的辦公室。

  這是他指定的地點,當然只有赴會。

  彼此都正襟危坐,談論著正經公事。

  我說:

  「多謝你的幫忙,我已經拿到了售賣偉特藥廠成藥的批文。」

  「很好,恭喜你。」

  「如何酬謝?」

  我是有充足準備才發問的。

  然而,似乎要失望了。

  「我入股你的金氏企業。」

  「佔多少股份?」

  「你說呢,讓我擁有你的百分之四十九好不好?」說這話語,唐襄年望著我的眼神完全沒有商業味道,他是溫文的、矜持的、禮讓而且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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