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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鳳儀    


  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蒸為煎,這就等於要多花時候了。情急之下,應該用慢火煎魚的,但於彤調校的火路又不對了。一下把魚放進滾熱的油鏤內,濺起的燙油,落在於彤的臉上手上,痛得她連鑊鏟也扔掉,忙用一隻手背拭著臉,然後把另一隻手拚命塞到嘴巴裡輟吻著那被燙痛了的地方,以此為治療的方法。

  才抵住了痛,她便重新把掉在地上的鑊鏟拾起來,洗淨了再煎。

  一看,太遲了,那尾鯉魚已經燒焦了一面,這一味菜要報銷了。

  於彤歎口氣,心想:家庭主婦不是不偉大的。

  樣樣職業都有專門人才,行行出狀元。

  早知會如此狼狽,為什麼剛才要答應陶逸初為他燒晚飯呢?

  這其中的原因倒是多元化的。

  陶逸初很怕在跑馬地地區跟於彤出外吃飯,只因太容易碰上醫院裡的熟人之故。

  陶逸初的這個苦衷,其實是最能一針見血地傷害到於彤的感情的。

  那見不得光、露不得面的關係,被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翻開來,很有點慘不忍睹。

  已經不只一次,在出外吃飯的事上,於彤與陶逸初爭執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儀態無存。

  彼此都很很很厭煩再在同一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唯一的辦法就是迴避,以後每逢有足夠時間,陶逸初就會叫於彤在中環等他來接,開車到九龍新界,找些有風味的餐館飯店來共度好時光。否則,陶逸初交帶一句,要上公寓來吃飯,就表示他只得那一個半個小時的相聚時間,於彤只好唯命是從,盡力而為。

  若從另一個較好的角度去看整件事,於彤就會引導自己想,親手下廚為陶逸初燒飯,是一種家庭樂,是一個女人應該嘗試享有的幸福與權利。

  她記得自己跟陶逸初走在一起的初期,曾問他:

  「你的妻子有什麼好處吸引著你?」

  陶逸初只笑而不答,其後經不起她的苦纏,便說:

  「她能燒一手好菜,那個魚雲羹做得尤其棒。」

  這句話叫於彤到今日都不能再吃魚雲羹,一看它端到飯桌上來,就有點口腔發酸,在下一分鐘便要吐的感覺。

  於是給陶逸初燒飯也就成了一種下意識地爭寵的行動。

  畢竟,二人在他們「家」中的燭光晚餐也有一定程度的吸引力,令於彤深深期盼與等待。

  經歷千辛和萬苦,終於趕在陶逸初到達之前,把晚飯弄好了。

  於彤才坐下來吁一口氣,電話就響起來。

  「我趕不及來吃飯了,明天吧,明天我們到郊外去。」

  於彤以為自己的耳朵犯毛病,她是有那種耳水不平衡的毛病,會無端端的忽爾犯起來,就頭暈身重,聽不清楚聲音,只想倒下來昏睡。

  這感覺又開始滋擾了。

  「什麼?陶逸初,你說什麼?」於彤不是在咆哮,但她的語氣十分難聽,這是肯定的。

  「於彤彬,請別小題大做,我們今兒個的約會只不過是個飯局。飯是天天可以吃的,家裡頭有重要事,我必須回去看她。」

  「什麼事?」於彤冷冷地問。

  彼此僵著,沒有話。

  良久,誰也沒有掛斷電話,兩軍對峙,事必要堅持下去似。

  陶逸初說:

  「我妻兩星期前做了試管嬰兒的手術,剛才她搖電話給我說,又見紅了,失敗了。她這已經是第三次的嘗試,情緒很低落,故此……」

  於彤輕輕的掛斷了線。

  那一桌的飯菜就空放著,整晚沒有被碰觸過。

  於彤不是犯耳水不平衡的毛病,但她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動彈。

  她不是個不肯講人情、不肯論道理的人。如果陶妻忽然病了,陶逸初趕回去看望,於彤是能接受的。

  但,問題的癥結是,陶妻不住地在做試管嬰兒的手術,那就是說,他們夫婦倆還在挖空心思,竭盡所能地孕育屬於他們的第二代。

  這種冷靜地思考、細緻地計劃、耐心地實行的行動,比較一個男人晚晚躺在一個女人身邊,而忍不住誘惑,令她懷孕,更強而有力地表示當事人對彼此的看重、需要、關懷、親密和不可分離。

  陶逸初如此傾心傾情傾力傾志地去讓自己的妻懷有他的骨肉。

  這令於彤傷心憤慨得動彈不得。

  整夜無眠,不在話下。

  當那清脆而好聽的「得、得」馬蹄聲響起來時,於彤才稍稍睡著。

  把心神耽在睡鄉里才那麼幾分鐘,又似見陶逸初那俊朗不凡的身影在眼前閃動,把於彤吵醒了。

  她忽然怒不可遏地坐起身來,伸出手扯開床頭矮櫃的抽屜,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昨晚被熱油燙著之處,已起了個大水泡。

  於彤伸手向抽屜一抓,把幾包避孕丸緊緊握在手裡,然後衝進浴室,把它們扔到抽水馬桶之內。又因為避孕丸是外罩膠套的,竟浮在水面上,不肯消失。於彤火速挑了身邊的一個大膠桶,裝滿水,使勁地倒進抽水馬桶去。就因為衝力大,那幾包勞什子的東西終於掙扎不過來,被扯進漩渦之中,再無法重見天日了。

  於彤這才像打了一場仗般,疲累卻又鬆弛地跌坐到地上去。

  她記得自己就枕在抽水馬桶上哭了很久。

  那次是她自踏出社會工作以來,唯一一次以借口開小差,逗留在家休息了一個上午。

  「就因為那個原因,我整個月沒有吃避孕丸。」

  於彤把懷孕的意外經過,告訴了蕭婉植。

  然後她補充:

  「後來,我心腸軟,又原諒他了。」

  蕭婉植沒有立即回話,她揮手叫了侍役,示意再給自己添咖啡。

  蕭婉植雙手捧起咖啡,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再放下杯凝望著於彤。

  於彤雙手手指插在頭髮內,托著頭,很苦惱地說:

  「你不知道,我打算跟陶逸切分手的那個月內,他差不多每天從醫院下了班後,都上我公寓來,並不敢跟我說話,也不敢踏進我的睡房,只坐在客廳內,枯候一小時,看我仍毫無反應,就起身走了。如是者持續了一整個月,有一天晚上,天色微明,他又上來,坐在客廳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在睡房內聽到他開門離去的聲音,就衝出來,把雨傘遞給他,他沒有接我的雨傘,只一把將我緊緊抱住……」

  於彤沒有再說下去,她連連把跟前的那杯冰水喝了幾口,用以冷卻心頭的焦躁似。

  蕭婉植歎了一口氣。說:

  「你是太大意了。」

  「我知道。我簡直忘記了自己原來已沒有再按時吞服避孕丸。」

  「我的意思是,你忘記了一回家去就下鎖,或是換過另外一把門鎖。」

  蕭婉植這兩句話教於彤滿臉漲成紫紅。

  這位平日隨和殷實的同學竟然如此直截了當地揭她的瘡疤。

  是的,她懼怕寂寞,戀棧習慣,以致她始終認為自己離不了陶逸初是因為仍然愛他。

  這就是她最怕示人示己的瘡疤。

  一個女人無論如何離不開一個男人,她就注定完蛋了。

  此外,於彤還有一個心底的小希望。

  她對蕭婉植說:

  「我是無所謂慣了,只要他仍愛我,一切都可以妥協。我承認這是我最大的弱點。」

  於彤忽然衝動地握著蕭婉植的手,道:

  「婉植,生而為人,在世界上營營役役地幹活,不斷做好自己,只不過希望多一些人對自己疼愛憐惜友善,尤其遇到一個自己鍾情的男人,祈求他的一份真情摯愛,就已經覺得滿意,從而願意忍讓,這有錯嗎?」

  蕭婉植把雙手覆蓋著於彤的手,道:

  「對不起,於彤,請原諒我出言衝撞。」

  於彤搖頭:

  「別說這樣的話,我只是不想連你這麼一位好朋友都失掉。」

  「你不會。」蕭婉植說:「我只是為你不值。」

  於彤苦笑:

  「說得對,我這麼樣條件的女人,連妾都不如。」

  蕭婉植立即答:

  「自苦無用,你打算怎麼樣?」

  「我不知道。」

  「跟陶逸初商量吧!」

  「想他要嚇一大跳,我們從來未想過會有孩子。」

  「孩子是漂亮的。」蕭婉植說:「你知否我們的體外受孕中心其門如市,那些不育的男女,千辛萬苦,克勤克儉,就只為要做這種人工受孕手術,以克服先天性的缺陷,但成功率根本是相當低的。」

  「全球報紙刊載,六十歲高齡老婦也能受孕,你們這門科學備受推崇。」

  「那是萬中無一的奇跡,否則,怎麼會是新聞。一旦有奇跡出現,自然要大吹大擂,繪影繪聲了。」

  「是的,陶逸初的妻就曾屢次失敗,想來能懷孕真不是件容易事。」

  「對了,陶逸初怕是個十分喜歡孩子的人,所以才鼓勵妻子做這人工受孕手術,那手術的前後過程是相當複雜而辛苦的。陶逸初是醫生,他應該清楚,但仍然老不肯放棄,就是喜歡有下一代的表示。」蕭婉植忽然興奮起來,說:「他總不能要求你為他生兒育女,在無名無分的情況下,怕予你為難。如今,一竟是天緣巧合,可能是注定出你為陶家生子,繼後香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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