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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梁鳳儀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裡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裡,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幹,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瞭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瞭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閒閒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儘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係。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製造浪漫,催谷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於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復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靈翳痛。 不過是幾句閒話,就惹來一場驚慌與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氣才會如此吧! 「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頓飯吧,別多想。」歸浚華小心建議,差不多是等於輕輕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瘡疤,分明知道她心裡頭曾有過一個涉及男女私情的雜念,且作觀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著形形式式的勾心鬥角的遊戲。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戰。 夏惜真突然間有點氣憤。對方真是高手一名,虛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兒下不了台。 她賭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只是不動聲色。 夏惜真當然不會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風流,以慰寂寞至乾枯的心。 她歪起心腸來,忽然間想把這遊戲玩得徹底一點,於是用極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試探: 「你今晚出來吃飯,太太不會責怪你嗎?」 對付恆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過分思考新鮮法門。 這麼一句話正正是廣東俗語所謂的「賊佬試沙保」,就算得著個不理想的結果,也無傷大雅。否則,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於大開中門了。 果然不出所料,歸浚華提供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與時間並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適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兩的話,就應該在此打住,免生日後更大的狼狽與尷尬。 否則,往下去的發展,是太順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應珍惜分秒。 夏惜真釋心細想,整個人就在下一分鐘氣餒下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詮釋是,對方是自己「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辦公室內的浪漫史往往是事業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慣用熱的飯碗來交換另一隻新飯碗,尚有值得考慮的地方。何況,斷了口糧,卻沒有長期飯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險得過了分了? 一刻風流千載恨,最划不來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資產投資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務上頭。 不管眼前人是如許的倜儻不凡,連眼神都潛藏著一份屬於知識分子的、含蓄的多情,還是要抵安得住引誘才好。 怕只怕短時期療治寂寞之後,有一大段日子,在辦公室內會得相見時難別亦難,那就太淒惶了。 還是老話,一個年紀相當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疊疊的顧慮。 夏惜真知道自己沒有膽量闖這一關。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對方打圓場,說: 「是的,現今的賢內助益發難當了,動輒要看牢孩子的起居與功課,整個人、整個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內,完全是另一番難能可貴的事業。」 這番漂亮的話,非但堵塞了歸浚華已然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過的一陣子外騖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選擇說: 「怎麼這樣出色的丈夫,也捨得擱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險?」 這就是對彼此再進一步的鼓勵了。 畢竟夏惜真是個謹慎的人。 歲月不但磨損豪情,年代也逼使人們作出不同的言行反應。 當今的中年女性,誰不是站在道德淪亡與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夏惜真年輕十歲,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業上涯出頭來,她早就已挽起了這個叫歸浚華的男士,作一夕之歡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輩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們沒有太多誘惑、太多考驗、太多挑戰。 婦女等閒不會拋頭露面,應酬應對應付這一起野心勃勃的異性,是很少有的機會。 夏惜真既已收手,歸浚華就立即響應: 「謝謝你賞面吃這頓晚飯,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淺水灣道上奔馳時,夏惜真心亂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張床,正等待著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間的歷程是淒苦與無奈得不足為局外人道。 當車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前時,還有一個最後機會,只要夏惜真對歸浚華說: 「長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寫了。 這個思想是極具誘惑的。 或者辦公室的生活太枯燥無味,零點刺激也未嘗不好。 單是最低限度能證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頭有充分魅力之外,還有另外撫媚嬌柔、教異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歸的太太會找到公司來算帳?過慮了吧!人要面,樹要皮。對方也丟不起這個臉。況且,不是說但願曾經擁有,並非天長地久嗎?現代家庭主婦大概已做足心理準備,讓枕邊良人偶然在外頭曾經擁有了。 試一試被男人擁抱著的感受,無論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這麼一想,夏惜真就看著歸浚華緊握著軑盤的手。 心頭微微的抽動,令她滿臉通紅。體內立時間有千萬億只小螞蟻在血液中爬動,難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覺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實只消伸手過去,緊握著對方的,就可以了。 在淺水灣道上似已走了半個世紀。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麼會搬到司徒拔道來,她需要更長的車程,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掙扎、去定奪。 她還沒有想到自己被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環抱著之後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時,那勞什子車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門口了。 那句請上樓用茶的話,是說還是不說? 人,是留還是走? 行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千百萬個問號盤踞在腦海裡,叫她頭昏腦脹,搖搖欲墜。 終於歸浚華開口說話: 「你疲累了,趕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們再聚。」 他起身,轉過她那邊,打開車門,讓她下車。 隨即把汽車開走。 或者,歸浚華也是在掙扎邊緣,所以快刀斬亂麻,急促來個了斷,免夜長夢多,萬劫不復。 雨仍下著,夏惜真明知有雨,她還下意識地在歸浚華車子開走時,向外疾走幾步,站在大廈門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雙手合起來,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後再以濕濡的雙手往臉上擦,一陣清涼的感覺,教她整個人輕快起來。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頭就走進大廈去,她自覺仍有力量去應付漫漫長夜。 以下的兩個是遠在二十年前寫成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羞愧得很,不論文風思維都與我八九年開始積極從事寫作之後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錄在本書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寫過的短篇有一個整體亮相的機會,前後期作品成為一本小合集,對我很有意義。其二是有些讀者與朋友喜歡我的近作,對舊模樣也有興趣一看,圖個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書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