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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梁鳳儀    


  毋須跟旁的任何人聯繫和商議。

  日為任何人均不可信。

  車子把我載返江家在深水灣臨崖而築的大宅。

  自小帶大我、跟父親年青時有過一段曖昧戀情的管家。瑞心姨姨,老早站在大門前迎迓。

  瑞心姨姨喜形於色地拉起我的手,說:

  「福慧,你回來真好。要不要吃點什麼?飛機上的餐不好吃吧!我老早備辦了你喜歡的菜式,還是你要先歇一歇,再行進食?」

  我站定下來,凝望住眼前的這位年已六十開外的老僕人,沒由來地有一份鄙夷與討厭。」

  以前,當然不是這樣的。

  我曾拿她當親人看待,無論如何她是母親的陪嫁恃婢、父親的一度戀人、我的保姆、我家的忠僕,是不是?

  是。

  然,現世界內值得人尊敬的是恩怨分明的心懷,乾淨利落的行動。

  傅瑞心幾十年來對父親牽絲拉籐,不清不楚的感情,不值得表揚。一廂情願地活在自己迷惘幻想的干地裡,還要拉我再下願付予同情。

  只要求她恰如其分地在我跟前扮演江家管家的角色。

  當然,傅瑞心有權一生一世的活在幻想之中,以為老早身心離棄了她的江尚賢仍是關係密切的愛侶。

  然,請勿把江尚賢的女兒看成跟她有血緣關係的親屬。

  平白要我負擔這份感情,我是不甘不忿的。

  人必須有利用價值,才能希求獎賞或回報。瑞心姨姨如今於我,沒有這個權利。

  愚蠢的人,有時比奸詐者更令人痛恨。

  我看瑞心姨姨時,竟有一點點這種不悅的感覺。

  於是我以毫不溫柔,甚至有嫌嚴峻的眼光,盯住瑞心姨,先抽回了被她緊緊地握著的手,冷淡他說:

  「我目前只需要回到睡房去休息,在我有需要時,自然會呼喚你們。」

  瑞心姨姨微微錯愕。

  她追問:

  「福慧,你的面色並不好,沒有身體不適吧:會不會你啟程時,身體曾失血而未調養得好……」

  我狠狠地截斷對方的話:

  「不要妄作主張,濫行關顧。你請守住自己的身份本份,人當自侮,而後人侮之。」

  我逕自走回房中。

  最恨有人在我面前不識相地提起我曾嘗試割脈的窩囊事。

  我的估計一點不錯。只有生性愚鈍的人,方才會以為不斷撫慰別人的創傷是仁與義,原不知社會已經變質,無人希罕那一點點的溫情慰藉,需要無了期似的自暴其醜。

  我躲在睡房中,狠狠地睡足了二十四小時。

  醒來,竟是午夜。

  我按動叫廚子的內線對講機,要他立即備辦豐富的菜餚,開好在飯廳之內,讓我好好充飢。

  的確腹似雷鳴。

  獨個幾坐在偌大而空洞的飯廳內,我並不覺得孤單,這感覺前所未有。

  從前老怕形單影隻,老盼有影皆雙,才讓人有機可乘。

  身與心都必須鍛煉至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才能抵禦誘惑,抗衡侵擾。

  人生的苦難,無日無之,當然地包括永恆的寂寞在內,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毋須勉力,我已可加餐飯。

  沒有強勁的身體,何來健旺的魄力,去推行深思熟慮的一步步計劃。

  我把廚子作的菜,吃個精光。

  之後,我步出園子散步。

  夜涼如水,頭頂沒有月光。

  蔣幗眉曾說:毋須月明星閃,只要人生路上結伴有人。

  錯。

  月明也好,月暗也罷,毋須有同道中人。頂天立地,把所有的艱難屈辱,硬生生地吞下肚子裡。不屈不撓、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就好。

  迎風起誓,我的苦難與喜悅,都一力承擔,毋須再跟任何人分嘗。

  黑夜的盡頭,必是黎明。

  第三章

  我的厄運,昨天已經終止。

  太陽再升起來時,且看我如何應付?

  回到利通銀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進主席室內密議。

  把順利簽妥富德林銀行股權移交的協議告訴了他之後,也聆聽了近日有關利通銀行的情況。

  「一切已回復正常,重上軌道,幸好,擠提風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戶,我們手上的大客,全都瞭解利通的實力。

  加上胡念成律師的確幫忙,他在幾個關鍵人物之間放聲氣,說江尚賢的產業實在雄厚,為此更要費時才能整理出遺產整數,讓政府核對批准無誤,才能將大部分資產解凍。如此一來,很能起穩定人心的作用。」

  我點頭,說:

  「以後利通的業務,試行側重個人銀行業務多一點。這個長遠的方針,請予關顧。」

  之後,我直截了當地問:

  「哪一個經紀行,當日跟杜青雲聯手拋空利通銀行的股票,擠提之風一起,趁低補倉而賺了大大的一筆?」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臨赴多倫多前,囑你徹查,你可有眉目?」

  我絕不解釋,也不放過。

  何耀基低著頭,輕輕他說一句:

  「富達經紀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華資經紀,竟也作此勾當。

  可見金錢掛帥,就一定目中無人。

  富達經紀行,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說話,都不便跟他說。

  或許,以後有更多的步驟與安排,都不能依賴何耀基。這位跟隨了父親一輩子的老銀行家,慎重有餘,凌厲不足。

  不錯,經過利通銀行慘遭擠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時,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業務交託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後的日子裡,刻意提升他的兒子,讓何家父子在穩定大局上盡他們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為人知的計劃,必須細心籌劃,逐步進行。

  我跟何耀基說:

  「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對商場人物與環境,相當熟識,且跟新聞界關係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應著。

  「要快。」

  「我交獵頭公司辦去。」

  我點點頭。

  原本還有句話很想出口相問。

  杜青雲的近況如何了?

  只是,杜青雲那三個字總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嚨,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動,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強,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揚一揚頭,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裡去。才能將痛楚一併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羅地網,估量他插翼難飛。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擺滿月酒,你會出席吧?」

  我毅然點點頭。新承挫敗,剛剛回過氣來,站穩腳步,尤其要勉力出席這種風頭場合,免得更惹人閒話。

  好身好勢,叱吒風雲時,就算長時期躲起來,謝絕一切應酬,坊間仍不見有什麼不得體的風言風語。

  越是有大麻煩在身,像我這陣子的情況,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糾紛的商界人物,甚至有嚴重桃色案件纏擾的主角,全都要找機會在眾目睽睽下強顏歡笑,刻意從容,企圖營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氣氛。

  然,社會根本上是個跟紅頂白,世態炎涼的社會,實力稍遜,心頭一虛,整個人就會心驚膽震,還硬要把憂疑焦躁密密收藏起來,表示只手仍可撐天,那份壓力之大,不言而喻。簡單一句話,場面不充撐下去,面目無光。就算勉強歌舞昇平,仍然是維持表面風光,別讓人過分肆無忌憚地奚落批評,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誰的實況如何,各人心中有數,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無疑了。

  處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應疲累不堪,然,我卻相反,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下了班,我並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膚護理,再在指導下學習健康體操。

  運動完畢,還炬了一個蒸氣浴,才渾身光潔暢快地回家去。

  我必須生活正常健康,以維持健旺的體質,應付日後陸續要來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蓋棺才能定論。

  這世界顯明是個大賭場,充塞著形形式式的大小賭客,只須有賭,就未為輸。

  從前掉了的注碼,是學費。

  當然,每獵取一次教訓,代價可以不菲。然,能謹記教訓、心領神會、提高警覺、武裝自己,從前的支出只會變作投資,而非花費。

  投資有撈回老本、更添利潤的可能。

  花費呢,永無本利情還的一日。

  既是對二者之別瞭如指掌,我應該知道如何自處。

  一腳踏進家門,菲傭就給我說:

  「蔣小姐來看你。她等在書房內。」

  我點點頭。

  走到書房去,果見蔣幗眉端坐著,正在翻雜誌。

  面前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後與我父親鬧了段轟轟烈烈戀愛的好朋友,竟在我眼裡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像。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對面,仍未能一時間看清楚對方的臉。

  直截點說,對她沒由來地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怪異的。

  其實,從小到大,我與幗眉像對姊妹花似的親密地生活、長大,互相關懷,彼此愛護。

  幗眉比我年長一歲,似足我的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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