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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梁鳳儀    


  唯其錢與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業圈子內,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機會真是俯拾皆是。

  誰在賭場之內,敢說自己今天的財富是永久的財富?一晃眼,別人口袋裡的錢會得轉到你戶口上來。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飛。本城當然是個大賭館無疑。

  翌日,翻開報紙,財經版以頭等報道,杜青雲將收購聯藝集團的控股權,聯藝集團經營的業務範圍相當廣泛,旗下以各式製造業為主,控股權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圍,市場盛傳王培新虧蝕在股票買賣上頭的金額達三億之巨。

  八八年的聯藝年報上,竟發現有筆近三億的款項成為投資虧損的撇帳,王培新有將個人的損失轉嫁到公司股東身上之嫌。

  這一招非但不能瞞天過海,竟不知如何鬧大了,引起了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注意。

  細查之下,翻出來有可疑的假帳數目不少。於是過了半年,就入稟法庭,控之以罪。

  集團領導人形象如此,公眾信心頓失。

  聯藝集團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雲提出收購,其實不能不算好時機。

  當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須要跟聯藝的資產詳細比較,才能看出著數之處。

  這層關係,我並不關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囑咐小葛給我調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關聯藝集團名下資產與業務強弱的報告,並不急於要,但內容非要詳盡和準確不可。」

  小葛點頭。之後,仍未有離去的意思,那就是說,她有事要向我報告。

  「霍守謙請我吃午飯。」小葛說。

  「嗯,那麼,今晚你有空嗎?」

  「可以。」

  「我請你吃晚飯去。」

  霍守謙約會小葛,可能有關我在墳場跟他碰面的事。無論如何,他既是關鍵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應,這是重要的備案資料,要留為後用。戰場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難得霍守謙禁耐下住,要動棋子,正中下懷。

  如果我跟他在墳場一別之後,他對我的行動,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難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飯,既可以聆聽她的報告,實在,也喜歡跟她多接近。

  不全為利用與駕馭她,是真的覺得跟葛懿德有點緣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問我秘書:

  「江小姐有沒有說好在哪兒吃晚飯?」

  秘書答說,「赤柱的那間西餐館。江小姐囑咐各自到那兒會合,准七時正,她還有兩個雞尾酒會分別在文華酒店與香港會所,故此不能與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約到這赤柱餐館來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險,到鬼屋去探一探,測試自己的膽識。可是,獨個幾成行呢,可又不敢。於是,尋個伴,以壯行色。我大概就是這個心理。

  第一次造訪赤柱這幢雅致的西餐館,是杜青雲帶我來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開始親密交往。

  那一夜,我還記得,驀地在餐館內相逢,既驚且喜,飯後,他攜了我的手,漫步於赤柱沙灘之上。

  舉頭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濤海浪之聲,杜青雲緊握著我的手不放。

  當時,我以為從此以後,人生不再孤單寂靜,結伴有人。

  誰知陪我渡過此生的竟是他帶來的一場無比恥辱!

  我豈只不怕重臨舊地,偏要坐到這傷心之地來,始更能清晰地感覺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維,讓我的決心持續,逐步逐步計算對方!

  有些殺人兇手,也會得不期然地回轉兇殺現場,徘徊憑弔,這完全是一種奇異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釋。

  我不知道杜青雲會不會出現在這赤柱灘頭抑或西餐小樓?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準備。

  決不打無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開始在財經界活動,我們早晚是會得碰頭的。對方也必然有此預算了吧。

  踏人餐廳裡時,心頭仍然有些激動,一點點的肉跳心驚。我飛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見餐廳內的客人暫時全都是陌生的臉孔。

  我微微吸一口氣,心想,不相干,時辰未到而已。我坐下來還沒有兩分鐘,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車子要勞煩代客泊車的大哥照顧,所以讓你久等了,對不起。」小葛說,笑容滿臉。

  「不要緊,你根本沒有遲到。」

  小葛是少數不遲到的女人。我觀察她的優點,總體而言,只一句話,工作態度一如男人。這其實是對男性的恭維,是女性的悲哀。

  無可否認,這年頭,能在商場立足的女人,越來越似男人了。

  聽市場中人半講笑式地說。

  「女人對事情的決絕與狠勁,比男人還利害。且看律師樓,辦得成離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堅持要離,甚多男子漢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紙上簽了名的,三朝兩日,看多了妻子兩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顆心就不期然地軟下來。只女人不同,一經下定決心,哪怕外頭淒風苦雨,就是奮不顧身地闖過去。」

  是的,時代不同了。我並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覺到她會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問葛懿德說:「來過這餐廳沒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來。

  小葛的皮膚極好,一張臉吹彈得破。如此輕盈帶笑時,更覺清爽秀麗。

  現今連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這年頭女人的量度越發深廣,是用來對付男人,使之自慚形穢嗎?

  我在心裡歎一口氣,才不會呢,今日女人栽培出來的涵養氣度,只會被男人益發誓無反顧地利用而已。

  他們都想,不相干,女人輸得起,挨得住。唯其對手承擔得來,所有吃虧之事不時就偏偏往她肩上擱。

  把思潮帶回來,我說:「我也有很久不曾到這餐廳來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陣子來多了,覺得很好,不來心裡頭就不舒服,總是想念。過一段時間,忙亂之後驀然回首,竟發覺舊地毋須重臨,也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原來一切是習慣而已。」

  說得實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說:

  「是有積習難返這回事的。」

  「對,真感謝突然而來的一股勢力,迫著人非放棄從前習慣不可,惟其如此,才會驚覺那原來只不過是陋習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繼續說:「我母親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一直喜歡用我家大廈的後門,跟那些清理大廈垃圾的人,用同一樓梯上落,半點不嫌骯髒。過了好多年,一日陪親戚在我們那住宅區看房子,經過一幢大廈門口,異口同聲地讚不絕口,那大堂剛剛新裝修,鋪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潔開揚,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結果呢……」

  我笑著答,「就是你母親住著的那幢大廈前門。」

  「可不是。」

  兩個人笑得實在開心。差不多連眼淚水都擠上來的樣子。

  竟不覺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頭一看,剎那間心如鹿撞,怕是杜青雲嗎?不是,是一張英俊的臉龐,可不是杜青雲。

  我微微舒一口氣,心頭的感覺好怪。

  立志跑進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現了,仍嚇得心跳。鬼還沒有出現呢,心頭又是一陣子的悵惆失望,有一陣子的寬鬆慶幸,輪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並不認識這位男土。

  葛懿德連忙地跟對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臉,說:

  「這麼巧,來吃晚飯!」

  男士有些微的錯愕,好像寫了千百個問號在臉上似的。

  葛懿德繼續說: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新老闆!」對方伸手跟我緊握,說:「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財經界中人,所以才認出我來。

  「你好!」我回禮,乘機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樣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樣子鬼祟,形容狠瑣,很不能出人頭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萬先要以貌取入,聘請那種鬼頭鬼腦,蛇頭鼠眼的人到銀行來任事,有礙觀瞻,難討人的信任。以為形貌不是商場決勝之道,是太過漠視現實了。

  世界上有幾多個拿破侖?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龍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敗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連電視台選美,那些小姐們初看像個土包子的,一旦選出來了,就真頗像樣。

  是雞與雞蛋的問題嗎,大概半斤八兩。必須要有潛質,始會被發掘與栽培。

  面前的這位男士,潛質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了。

  葛懿德說:「這位是我的舊上司,威捷洋行的執行董事郭少風。」

  我心頭抽動一下。

  想起了酒會裡頭威捷洋行主席費利斯的那番話。

  不會是他吧?然,拿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確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壁人。

  「昨晚才在費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見過江小姐,人大多,沒機會暢談!」

  「有空上利通來坐。」這是應酬活,不可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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