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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梁鳳儀    


  忽然之間,身體內的血液文宛如萬馬奔騰一般,攪得她通體滾熱。極不舒服的。

  一張軟被蓋著是熱,不蓋是凍,真不知如何是好!

  穆澄輕輕地叫了一聲:

  「祖蔭!」

  沒有回應。

  「祖蔭!」

  對方「嗯」的應了一句。

  「我很不舒服。」穆澄嚷。

  「睡吧!睡醒就沒事了。」

  「祖蔭!」

  「你別又無病呻吟好不好?一個星期工作六天,只得今夜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至日上三竿,你也要半夜三更嚕囌個夠的嗎?」

  祖蔭一個大翻身,乾脆抱了枕頭,蒙著耳朵再睡。

  穆澄沒有再作聲,她直怔怔的躺在床上。一直過了很久很久,陽光老早艱辛地穿過那一幢幢大廈的傾斜角度快到房間來,穆澄才撐著身手,試坐起身來,頭重得像有幾擔鉛壓在身上。

  穆澄無法支持,再鑽回被窩裡去。

  這一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病倒了。

  陶祖蔭不知往那兒去了?

  穆澄一連喊了幾聲,全屋靜悄悄,沒有反應。

  沒辦法,她只好等,等有人出現在睡房內,再圖後算。

  這麼一等,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室內全然靜謐。

  穆澄口渴得實在太厲害,迫不得已,她只好支持著,一步步,一手扶牆,一手扶椅的走入廚房去給自己倒杯清水。

  旱時一滴如甘露。穆澄喝了一口水,才略為定過神來。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額,發燙的。事在必然了。

  病倒也真不足為怪,體力與精神同時虛耗受損過甚,就捱不下去了。

  真不知大清早,丈夫就往哪兒跑了。

  這麼的一個丈夫,要來何用?

  幸好穆澄還曉得苦笑,證明只是小病而已。

  電話鈴聲忽然在這個時間響起來,穆澄踉蹌地走過去接聽。

  「你醒了?」是祖蔭。

  「是的。你在那裡?」

  「真是,我老早已跟朋友去吃過早餐了,你要不要出來走走了今天是星期日。」

  「祖蔭,」穆澄掙扎著,連站起來,雙腿都有酸軟的感覺。「不成呢,我是真的病了!」

  「你幻想成真,是不是?」

  「我說的是正經話。」

  「好!好!都信你,那麼,你是不會到外頭走的了,別等下又埋怨星期天,我都不關照你!」

  「祖蔭,你回家來吃午飯嗎?」

  「你既是不舒服,我回來反而要你忙這忙那的,我不就到媽的家去,或在外頭胡亂地吃點東西,反正到了下午就跟同事有牌局。你好好的睡個飽,我令晚會夜一點才回家來。」

  這已經算是陶祖蔭最大的體貼了。

  一整日,穆澄都躺在床上,沒有走動過。

  直躺得實在腰酸背痛,才稍稍又支撐著病體,改為坐姿,扭亮了電視機,欣賞星期日的午間節目。

  空著肚子餓了半天,穆澄實在再捱不下去。她有個怪脾氣,吸收工作量與食物成正比例。昨晚心情影響,已經吃得不多,隔了一夜半日只得滴水沾唇,太辛苦了。

  於是她跑到廚房去,從冰箱拿出昨晚吃剩的菜餚,放到微波爐去熱一熱,就用膳。

  食物吃下肚去,一陣溫暖充實的感覺。十分好受。

  穆澄走回睡房的腳步也似乎踏實了。然。才再躺在床上去一曾,身體內就有異樣的變化,好像五臟六腑都開始扭曲,以致於慢慢移動位置似。

  穆澄有點害怕,這種感覺越來越不舒服,越來越難受,越來越辛苦。

  她又得竭力撐起自己。再跑進洗手間,緊緊趕得及把剛才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呀吐的、吐得一地都是。

  身體像是停當了一點、舒暢了一點,可是那一地的髒物,氣味酸臭,刺激她的嗅覺,令穆澄趕快逃離現場。

  因身子像掏空了的緣故,更覺軟弱無力,穆澄於是在床上一直昏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微微轉醒過來,發覺週遭一片黑暗。往窗口望去,對面那幢大廈家家戶戶的窗口都已閃出燈光來。

  原來,夜已深了。

  祖蔭仍未回來。對,穆澄醒起來了,丈夫說今晚跟朋友有牌局,今晚夜一點才歸家。

  可是,現今不是已經夜了?祖蔭這就會隨時回家來,穆澄醒起,那洗手間的髒物仍未清洗,這怎麼得了?

  霍然而起,也不知那兒來的精力和狠勁,一下子就把洗手間的地板清洗乾淨,才回到書房去坐好,如牛的喘著氣。

  穆澄攤開了紙和筆,開始寫作。

  她在病中寫作。

  說到底,現世紀是太平盛世,也真不可能希冀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災難去刺激文人的思路與筆觸。

  生活上能發生這一宗宗、一件件不稱心、不如意的小事,累積而成壓力。去幫穆澄尋求發洩,宣諸筆墨,應被視為以販文為生者的一種福份。

  從這個角度看,對於所有的磨難,應懷著感恩的心,是真怨不得。

  也只有在創作的過程上,穆澄的心境最無雜念、最專注、最投入、最舒暢。

  這以後,穆澄小病兩天,慢慢康復過來,生活就一如過往,淡如水,平如鏡。

  日子如此這般的過下去是好還是不好,穆澄都無心思考。

  或者,她的一門心思都放在寫作上,她的作品絕對風起雲湧,波詭雲譎,令人驚歎、駭異、感慨、刺激。總之極盡官能起跌之能事。

  誰會想到筆下生輝、如花似錦的作家,本身的真實生活會茫茫然,毫無頭緒似的。

  月底之前,穆澄有件比較興奮的事,就是應一位老報人的邀約,同晉午膳。

  盧展棋是本城文化界一個相當受尊重的名字,至今他仍是一張銷路相當好的中商日報的總編輯。

  可以這麼說,他是第一個欣賞穆澄文章,把她帶入文壇的人。

  當年,穆澄把自修的文章寄去中商日報。盧展棋正任副刊的編輯。相當欣賞年紀小小的穆澄能寫老辣的文章,於是予以採用。

  這真是對穆澄太大的鼓勵了。

  記得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在副刊中刊出來。差不多感動得流眼淚。

  虞展棋栽倍穆澄,固然是認為她文章寫得活潑,而又潑辣,很一針見血,此外。也因為他的確有此需要。

  副刊中有些作家經常脫稿,老害編輯在最後關頭急得團團轉。

  自然穆澄的稿件被刊登之後。這位酷愛寫作的小女孩得到了極大鼓勵,竟然把兩個星期共十四篇稿都寄去報館。被盧展棋收了、放好、備用。

  一個月下來,說也奇怪,竟有起碼十頁的稿會被取用。每天在專欄內尋找自己的大作做了那個作家的替身,成了個興奮遊戲。

  但有一個月,穆澄忽然對這麼一個遊戲感到失望,因為凡三十天都沒有一天曾刊登過她的稿件。

  穆澄當時第一個反應的確以為是副刊沒有空檔的問題,自然不以為意。

  可是,過了另外的幾個星期,穆澄細讀副刊時,發覺有些專欄作家脫稿如故,可是填補他們的位置的,再不是自己的文章。

  穆澄開始納罕。

  很簡單的一個結論,就是穆澄文章寫得不好。凡有什麼事故發生,首先罪己,一定是自已學藝不精所致。這是穆澄一向的做人處世態度。

  心想,那張叫中商日報的報館編輯先是無緣無故的提拔了自已,刊登作品,一定是文章本身有可取之處,現今作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無非是自己的寫作質素下降所致。

  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要努力地挑燈夜寫,把更好的作品寫出來。

  穆澄當時的心理壓力是有的,活像一個學校的補考生,務必要把水準拚命提高。才獲得升級。

  然而,努力似乎白費,稿件一直石沉大海。

  每天,當穆澄讀著中商日報的副刊時。竟是心如刀割。

  她但望副刊的每一個作者都不要脫槁。唯其如此,她才不需要面對原來文章沒有被挑選的痛苦與失望。

  還要不要再接再勵,永不言倦地把稿於寫下去、寄出去?

  穆澄的自信心動搖了,正在躊躇之際。竟收到一封署名中商日報盧展棋的信,寫道:「穆小組:欣接你的多篇大作,寫得實在好,這樣的文章,不應再作替身之用,恕找未徵求你同意之前,轉交給中西日報的副刊,他們正準備另辟一個專欄,由你執筆。日內自會刊出,也是每天一稿,請直接寄去中西日報的傅易先生收,傅先生是總編輯。稿費從優。中商日報副刊盧展棋上」

  穆澄把來信連念了兩次才敢相信是真。她開心得在屋子裡飛舞,整個人像飄了上雲端,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再下來,再飛上去,再下來,那種感覺刺激而舒服。

  伸長了脖子,盼呀盼的,才盼到了中西日報刊登自己稿子的那一天。

  穆澄有如一個待產小婦人般,終於目睹自已的孩子出生了,抱在懷,細細檢閱,果然眼耳口鼻皆全,她的一顆心才放得下,才曉得心歡快慰。

  這就是穆澄進軍文壇的開始。

  然,她跟盧展棋的交往還未因他帶領她走入文壇而開始。

  穆澄一直沒有跟盧展棋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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