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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於晴    


  魚鉤緩緩沉入河面,她的唇忍不住揚起,想起去年此時她釣起了一個人。

  「今年應該不會了吧。」她搬了家,而他的長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

  想起西門永,她內心一陣想笑。

  她從不知在世上還有這一類的人存在。明明曾受過良好的教養,平常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但脾氣一爆起來,就像她看過的爆竹一樣,自個兒炸束炸去的,卻不會動手炸到其他人。

  等了半天,沒見魚上鉤,她將釣竿放在石頭上,往後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西門永大概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吧?

  她搬到深山處,連個獵戶都沒見著,更別談其他人跡。她知道自己對這樣的生活並不排斥,只是……有時候會有一點點的懷念西門永連氣都不必換的咒罵。

  他是個很純情的人呢,她還記得當她聽到他還完璧無瑕時,心裡有多驚奇。

  縱是大戶人家的養子、縱是他心中有結,但畢竟承受了西門家的教養、習慣跟一般大少爺所該擁有的一切,他理所當然該成為一個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大少爺,至少,也該有八分像才是啊。

  她合上眼簾,想起他沒把自己當女子看待,也想著他嘮嘮叨叨又理直氣壯的樣子,愈來愈想笑。

  也許,正因為他是她最後見著的一個人,所以那些日子的相處格外地惦記在心中吧。

  如果,她是個男子,或者,他是個姑娘,兩人的性別相同,那有多好啊。

  「喀」地一聲,樹枝突地斷裂,讓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識倏地驚醒。她立刻彈坐起來,掌心已撫到腰間匕首。

  她的視線首先落在不遠處的一雙黑靴上,心頭暗驚,沒有想到在這種入雲高山上竟還有人會來……目光漸移,來人穿著一身寬袖黑衣,衣邊繡著金線,腰細似女,再往上看去,一頭又黑又漂亮的長髮束在腦後,配上俊秀乾淨的白面——有點眼熟,但她不確定自己曾看過此人。

  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男的!他有喉結!

  那年輕男子衝動地上前兩步,她立刻抽出匕首。

  「寧願!」

  「你認識我?」她有些恐慌,匕首握得更緊。

  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隨即化為如鬼的猙獰,他咆哮道:「該死的女人,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還是你的腦袋瓜被這些山啊水的給弄到提早老死,連我都記不得了?」他一陣嘔。

  好耳熟的咒罵、好眼熟的猙獰啊。她不是沒有見過面露醜惡之人,但她的記憶裡只有一個人,一氣起來,像團火焰自己燃燒。他沒注意過,每當他燃燒時,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變化萬千的臭臉。

  一思及擁有那臭臉的主人,她瞪大眼,不可思議地脫口:「你是西門永?」

  「算你還有點腦。」他沒好氣道,飆到她面前,一直「很凶狠」地瞪著她呆掉的小臉。

  「你……」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瞪著她的臉上都快要燒出兩個窟窿來了。內心強壓些微懼意,問:「你怎會找到這裡?」

  他用力哼了一聲,很勉強地收回火焰般的視線,狀似隨意拿起釣竿,坐在她的身邊,見她移著臀離他遠些,他又瞪著她呆呆的臉半晌,才硬生生轉回釣線上。

  「還算有點進展,起碼見了我把匕首收起。」他喃喃,說給自己聽,同時不停深呼吸著。

  「什麼?」

  「我說啊,你這種釣法,就算釣到了魚,你也不知道。」他隨口,卻語帶玄機。

  「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我不見得一定要吃魚。」她傻傻答道。腦袋還有些亂轟轟的,前一刻她還在回憶,現在卻像在作夢,還是,她真在岸邊睡著了?

  她的夢裡怎會有他?他在她內心裡的份量沒這麼重吧?

  他沒抬頭,又有些委屈地說:「你這像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魚兒心甘情願上了鉤,你不理不睬,要它怎麼辦?不吃它、不養它,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

  「那就放生啊。」她又不是沒放過。

  他立刻瞪向她。「你敢!」

  寧願雖一頭霧水,卻也知道他絕不是來此專跟她討論魚經的。

  「你到底是怎麼到這兒的?」

  他又哼一聲,視線轉回河面,彷彿釣魚成了他目前最要緊的事。他暗暗深吸口氣,漫不經心道:

  「我來探望你。」

  「探望我?」南京城離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他這麼閒?

  「是,我來看你,卻發現你的屋子燒了。我上李家村詢問,沒個人知道你的下落,我也沒發現任何的屍骸,想來你一定還活著,於是,我便沿著河岸往山上尋來。」

  她聞言,充滿驚異。「你尋了多久?」

  「半個多月吧,我想。」

  她一時啞口。他的答案只帶給她愈來愈多的迷惑,最後,她只得道:「你找我做什麼?」他看起來像只完好無缺的蝦子,隨時可以跳來跳去,不需有人從河裡撈他救命,她對他還能有什麼用處?

  「怎麼?我閒來無事、閒得發慌,所以來吃吃你煮的飯、幫你補補屋頂都不行嗎?」他有點惱了。

  「不,當然可以,不過我屋頂沒壞——」立刻遭來兩粒火辣辣的白眼。她怕自己的薄臉皮真被他燒出兩個窟窿來,笨拙地解釋:「我只是沒有想過會再見到你。」

  「我也沒有想過。」他閉上眼,狀似很隨意而且祥和。

  空氣中涼涼的風吹過,彼此靜默了一會兒,她偷瞄到他的頭頂似乎開始冒出煙來,還來不及眨眼確認,就聽他對著她怒咆:

  「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又不是要成仙,住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麼?每天看山看雲看自己嗎?你的房子不小心燒了,怎麼不來找我?」

  「找你?」

  「混蛋!你的表情在說從頭到尾你根本不將我放在心上!我臨走之時,不是說他日你若遇難,可以來找我嗎?還是你這個沒大腦的女人把我畫的地圖餵狗了?」

  「我還留著,只是,我不以為那是災難。我本來就一直在考慮往山上搬來啊。」她不以為然他的小題大作。

  他聞言更氣,丟了釣竿,摔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駭然,直覺要掙脫,卻發現他力大無窮。心頭起了一絲的恐慌,抬眸對上他的眼。

  他的眼瞪若銅鈴,黑色的瞳孔裡燒著熊熊怒火,不由得讓她意識到他是一個連處在垂死邊緣都要發飆才過癮的男人。

  她嚥了嚥口水,腦中閃過去年相處的片段——

  他火氣旺,但他不傷人。

  他不傷人……她默念。

  不傷人、不逾矩、不把她當女人看,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覺到的一切?她壓抑著,讓內心的一角悄悄地放鬆再放鬆。

  「你……」氣息還是有些抖,她穩了穩,才問:「你到底在氣什麼?氣我嗎?」

  「氣你?我怎敢?我是氣我這個王八蛋!就我這個王八蛋,胡思亂想好幾個月,終於下定決心,結果呢?你自個兒躲在山裡頭,再來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個墳,成天躺在裡頭等死?寧願,你才十幾歲,不是八十幾歲的老渾球啊!」

  「我早過雙十了。」她輕笑出聲:「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況且,我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你還沒到過這種生活的歲數。跟我下山,我讓你瞧瞧你這個年紀該過的生活。」

  「我不要。」

  西門永聽她說得斬釘截鐵,連絲考慮都不給,他嘴一掀,幾乎又要破口大罵起來,但一見她雙眸認真地望向自己,他狠狠地咬住唇口。

  她笑道:「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真的。」

  她的笑顏很與世無爭,尤其配上此地風水,他會以為她離成仙之路不遠了,只是,他的左胸下隱隱作痛。

  不是為出自己,而是為她。

  倘若她真雲淡風清,看破世事,他不會如此心痛。

  「你幾乎騙過了我。」見她一臉茫然,他說:「你也騙了你自己。」

  「我不明白。」

  「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不是完璧之身,真的很重要嗎?」

  他的聲音很輕,一出口就隨風而散了;她連動也沒有動,笑顏依舊。

  山林無語了好久,她才輕歎:「你真直言。」

  去年李大夫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說給他聽時,她正在門外聽個一字不漏,他為她趕跑李大夫,說沒有感動是假的,只是從來沒有想過他會當面問她,毫不修飾的。

  他不作聲。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如果有一天,有個人告訴我,他可以取走我腦中一部分的記憶,必須拿三十年的生命來交換,我願意,很願意很願意。」她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臉孔,又笑:「你不懂,對不對?」

  他是不懂,不懂一個女人的清白跟記憶有什麼關係,他蠢他笨,這就是平常把大腦置之不理的下場。

  可他雖不懂,卻讀出了一件事——她的語氣仿若平常、笑顏如舊,但是,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隱隱作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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