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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梨陌    


  現實的問題讓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終於有了反應,「我……黛黛很怕寂寞的,我不要把它葬在動物墳場裡,孤伶伶的。」

  經過一早上的痛哭,巧心原本就沙啞的聲音更是破壞殆盡,僅存的低嘎嘶語幾不可辨。

  「好、好,那我們給黛黛火葬,然後把它帶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黛黛以為它又被遺棄了。姊,我不要!」她淚眼婆娑地望著姊姊,臉上露出了茫然之外的表情。

  看到此,蕙心反而悄悄鬆了口氣,因為即使是教人心碎的哀淒,也比原本的木然無反應來得好多了。

  「不會的,黛黛愛你,不會認為你拋棄它的。」

  「但是我、我……」

  還想再說,但變得空蕩蕩的腦袋,卻始終無法將壓在心頭那股恐怖的、莫名的恐懼和罪惡感清楚表達出來,只能無助地望著姊姊,倉皇的大眼透著不知所措的慌張與迷亂。

  蕙心使勁將妹妹擁入懷中,眼眶再次泛出淚光。「不會的,巧心,你不要多想。」

  第八章

  准裝、送葬、誦經、火化。她從不知道死亡竟是如此繁複的悲哀。

  或許人們正是要藉著這樣嚴謹到近乎荒謬的諸多步驟,來確保自己的痛苦不至於決堤,並且慢慢重整生活的步調。

  這不只是為了紀念逝者,更是為了平靜生者。

  忙了一個下午,疲弱的神智總算恢復了一點正常的運作。

  「姊,你回醫院吧,我一個人可以回店裡。」

  蕙心露出疑問的眼神,秀麗的面容透著憔悴。這也難怪,一整天下來,自己就像個廢人一樣,什麼事都沒辦法做。黛黛的後事等於是姊姊一手張羅的。

  黛黛走了,哀傷的不只是她一個人,同樣喜歡黛黛的姊姊一定也不好過。

  一早接到電話,姊姊不顧悲痛,還是取消一切約會,關了醫院,衝到店裡來幫助這個無能的妹妹,辛苦了一天,還沒有片刻休息。

  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嘴角顫抖著,無法撐起一個微笑。「真的,我已經沒問題了,有黛黛陪我。」

  說的是抱在胸前的小骨灰罈。泛藍的花色極似黛黛生前最偏好的床單顏彩,簡單雅致的樣式也符合母貓優雅慵懶的個性。

  這些,都是貼心的姊姊替她挑選的。就算她有這個精神自己做決定,也未必能比蕙心做出更好的選擇。

  「楊,先開到醫院那裡,再到我店裡可以嗎?」

  親自開著接送車的楊太太是個三十出頭的婦女,染成金色的時髦長髮披散,襯托出豪爽的個性,「沒問題!」

  「不,楊,麻煩你先到我妹妹店裡,再送我回去。」

  「姊,我真的沒事了。」她虛弱地抗議。

  「我要看著你進門才放心。」蕙心堅持。

  「可是這樣不順路,會給楊添麻煩的。」

  「沒關係,巧心,多繞這一點路而已,反正我很久沒見到蕙心了,到長安坐坐也不錯。」楊輕鬆地說。

  拗不過兩人的意思,巧心躺回椅背上,疲累地閉上眼睛。

  深色休旅車停在店前的巷子口,滂沱大雨中,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出來。

  看到他,蕙心總算露出放心的微笑。「巧心就交給你了。」

  巧心張開眼睛,看到穿著黑色西裝的藍貓撐著雨傘,站在車門前等她下車。

  「你……」

  「進屋子再說。」他淡淡地說。

  伸出手,將忍不住哆嗦的嬌小身軀拉靠著自己,和蕙心交換了個眼神,便關上車門,任休旅車揚長而去。

  「黛黛,到家樓。」一邊用暗啞的嗓子喃喃牽引愛貓的幽魂,一邊走進巷子裡,回到店門前。

  笨拙地掏出鑰匙,試了好幾次,卻沒有辦法將它準確地插入門鎖中。他默默拿過鑰匙,一下子就將門打開。

  看到人進門,貓兒們全圍了上來。或許是感受到主人的悲傷,連向來活潑的天使都只是歪著小腦袋,端坐在地板上,而沒有在腳邊繞來繞去。

  看到和黛黛同品種的寶貝與羅蜜歐,擁緊懷中的小甕,淚水不禁再次奪眶。

  「要放下嗎?」

  抹去眼淚,抬頭望向說話的男人,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他指指她懷中的容器。

  「不……嗯,」她茫然環顧四周,「我想,黛黛可能會喜歡那裡。」她指向櫃檯旁邊的書架。

  藍貓伸出右手。她猶豫了一下,「不用,我自己放。」

  放下藍色的骨灰罈,彷彿再次與黛黛分別。椎心的酸楚痛得雙腳一軟,一隻堅實的手臂從後面穩穩地扶住她,才沒有倒下。

  呆呆地望著在書架上顯得突兀的淺藍石壇,不知過了多久,才驚覺自己完全忘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你……啊!」慌慌張張地走到小儲物櫃旁,「我忘了喂……」

  「我餵過了。」平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轉過頭,模糊的視線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謝、謝謝。」她用結結巴巴的低啞聲音說。

  原本斜靠在牆上的藍貓慢慢走過來,將她拉坐在最近一張椅子上,然後拿起買來的廣東粥,仔細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地餵她。

  這樣的溫柔……這樣的溫柔……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藍貓──他為什麼來?──會這樣溫柔地照顧自己。

  而這樣的溫柔,為何只讓自己更感覺到心痛?

  沒有提出充塞心中、錯亂瑣碎的各種問題,她只是順從地張開嘴,讓滑潤的廣東粥順口而下。

  說到廣東粥,他好像特別喜歡廣東粥,老是拿這東西當晚餐。

  ……她為什麼會想到這個?黛黛死了,而她竟然在想廣東粥?

  掙扎在痛苦和荒謬的感覺當中,她緊閉雙眼,雙手摀住臉,拼了命只是為了不讓淚水再次氾濫。

  餵食的雙手體貼地停了下來。她張開眼,看著將紙碗拿到櫃檯擱放的高大身影,「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

  不確定現在幾點,但冬天早黑的天色尚未全暗,頂多不過五點。

  「我請了假。」他輕鬆地說。

  「喔。」她吶吶應道,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麼。

  似乎看透她心中混亂的思緒,他自顧自地解釋著:「你姊姊中午打了通電話給我,說你身體不舒服,希望我下班過來看一下。」

  姊姊?她迷糊了,為什麼姊姊要叫藍貓來看她?他們認識嗎?是什麼關係?

  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函函伸出前肢,拍開擋路的天使,一躍跳上主人的膝頭,望著她呆滯的容顏。

  忽然間,她只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複雜,完全超乎自己的理解能力,只緊緊抱住眼前可靠的溫暖,不願再去深思。

  睜大了湛藍眼睛卻沒有掙脫,函函先是好奇地嗅了嗅,然後開始輕輕舔舔主人頰上殘餘的淚痕。

  ※   ※   ※

  終於將筋疲力竭的巧心送上床安歇,檢查過門窗,他一個人坐在燈光明亮的店裡,陷入沉思。

  一隻不受歡迎的小貓,竟然演變成這樣不可收拾的情潮。

  中午接到蕙心的電話,說實話,他很意外。獸醫冷靜的聲音依舊,但帶來的消息卻是驚人的。

  巧心的貓──黛黛,死了,而她痛不欲生。

  他知道那只叫黛黛的貓對她的意義。除了是第一隻貓之外,也是它讓她知道:遇到一時興起的主人,對寵物會是怎樣的折磨。

  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那隻貓陪她度過了一個人生命中最美麗的七年。

  七年,他試著想像,如果大阿哥七年後死了,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他不確定,連那隻貓在他的生活中佔有多大的地位,都還不太清楚。

  但黛黛在巧心心目中的地位,卻是確實而清楚的。

  它像是她心愛的女兒,甚至幾乎可以說是她鍾情的戀人。

  可以想像,痛苦定必然的,但他沒料到竟是這樣的椎心:醫生說的一點也不誇張──那是痛不欲生。

  更沒料到的是:看到這樣悲傷的她,心中所感覺到的是如此深沉的不捨。

  已經不再是遊戲,他陷入了愛河。

  兩個半月前的那個吻,他曾經想否認,將它當成一時情動的意外,但其實當時,或許他早已不能自拔。

  否則,該怎麼解釋他接到電話後立刻拋下工作,不顧年終結算的龐大工作量,冒著大雨,硬是請假早退來到這裡?

  貪玩的喜馬拉雅貓──應該叫天使吧?趴在地板上抓弄著他的褲管。

  冷冷瞪它一眼,但不知人間險惡的公貓完全置之不理,繼續它的遊戲。

  換作巧言令色、欺善怕惡的大阿哥,早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這,就叫什麼人養什麼貓吧?

  店裡的貓,除卻個性的差異,幾乎都可以算是非常活潑,完全沒有刻板印象中貓所具有的一絲陰沉。

  就像它們的主人。

  直爽開朗的個性,毫無虛矯的笑容,還有那種拚命往前衝、未被現實社會污染的正義感,宛如台北這座人工城市裡,難得而可人的溫煦陽光。

  她喜歡他,這毋庸置疑,但從來不會因為這樣的情愫,放鬆對他的評價。

  在她眼裡,他始終是那個矯揉做作、沒有愛心兼之壞心眼的傢伙,而她也沒有掩飾對他這部份性格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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