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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頁     肖復興    


  「結婚的時候,你爸爸收拾東西,發現了他給我寫的許多信,還有幾張他的照片。當時,我都保存著。你爸爸看了看,沒說什麼。我當著你爸爸的面都燒了。」

  媽媽呀,您可真是!燒了信和照片,就等於燒了一切?許多東西是燒不掉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您太自欺欺人,又欺騙爸爸了吧?一個人的初戀,怎麼能夠忘卻和否定呢?媽媽呀,媽媽,您可真倒霉,您還趕不上我們呢!

  「誰知道,十幾年沒消息了。他又突然出現了,又找到我。先到單位,他猜想我可能還在藥廠、然後。又到家裡,又到……你見到了,在大街上……他全家前幾年落實了政策。他國外又有親戚,他今年自費留學從美國剛回來,他想起來找我!還有什麼意思呢?一切都過去了,人也老了……」

  「媽媽,他找您又怕什麼?談談嘛!過去的回憶總還有的……」

  「不!天琳,你不懂!你不懂!」

  「我不懂什麼?」

  「你什麼也不懂!他已經結了婚,我也是一家子人,還回憶那些幹什麼!」

  我不知該怎樣說才好。是的,我得承認,有些事我是不懂。人生,對於我來講過於單純;對乾媽媽,又過於複雜了。

  沉默許久,我摟著媽媽的肩頭,小聲地問,彷彿那問題是一個怕磕怕碰的細瓷茶具:「媽媽,您愛他嗎?」

  媽媽點點頭。

  我又問:「那您愛爸爸嗎?」

  媽媽也點點頭。

  我接著問:「這兩個人,您最愛誰?」

  媽媽不說話。我看見,她的眼睛裡蓄滿淚水。

  我不再問了。以前,我自以為別看我是中學生,但對愛情還是理解的。現在,我明白了,我並不理解,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或者說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情?誰能給我一個答案?噢!也許,愛情本身就是多解的!

  媽媽最後囑咐我:「剛才講的話,你別對任何人講,更別對你爸爸講!」

  我點點頭。就讓媽媽這段故事,永遠藏在媽媽的心裡和我的心裡吧!

  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我總想媽媽講過的事。現在,媽媽和爸爸正睡在一起。呵,如果她最愛的不是爸爸,那她和爸爸該都多難受!如果真地沒有愛,那麼又怎麼在一起生活?一個人,能把愛分成兩半嗎?像分烙餅一樣,一人給一半?……我胡思亂想起來。如果我是媽媽該怎麼辦?我有勇氣對爸爸挑明?我還敢像以往一樣愛著我所愛的,而他也一直還愛著我的人嗎?

  我敢!我不是媽媽!我是我!

  5月15日

  今天,收到丁然的信。他說星期天在美術館見面時,光顧著高興了,忘記了把帶給我的書給我了。「那是一本記述一位女科學家真實故事的書。你一定會喜歡的!這星期天,還是老地點、時間,我們再見面好不好?我把書帶給你!」

  我立刻給他回了一封信。我不能不同意。吸引我的不僅僅是那本書,更是他。我這幾天似乎有許多話要找個人傾吐!我像裝載超重的船,需要找個港口停泊,卸一卸過於沉重的貨物。而且,我發現男女同學之間的約會是有魅力的,這魅力不可抗拒,有了頭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也分外想有第二次……也許,說到底,還是我不堅強,沒有毅力!我還是一個纏綿的女孩子!

  5月16日

  今天上課之前,我特意抄了兩段話,夾在筆記本裡,遞給郝麗萍。那是從蘇聯那位教育學家老蘇的《愛情的教育》中抄出來的。當初,黃老師拿這本書教育我。如今,我又拿這本書教育教育郝麗萍了——

  對愛情忠貞不渝,這是一種最高尚的道德感情,它是一個人要從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起在心靈中培養起來的。一個人在產生性慾之前,應當感到令他心醉的首先是對方的心靈美,從而在精神上產生強烈的愛戀之情,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愛情才可能是專一的,始終不二的。相愛的人越是憧憬著未來的幸福,就越是使愛情中的性本能一面退於次要地位。

  下午放學後,我剛要走,郝麗萍叫住了我。我們走到大街上,一直聊到街燈都亮了。

  「天哪,我謝謝你!你永遠見我的好朋友!無論以後我走到哪裡,我都不會忘了你!」

  郝麗萍這幾句話,讓我感到溫暖。

  郝麗萍又對我說:「你抄的那兩段至理名言,你信嗎?你信那老夫子說的專一的、始終不二的,又是什麼忠貞不渝的愛情嗎?」

  我不明白,難道愛情不是這樣的嗎?

  「那只能是童話。我根本不信!你知道我爸跟我媽的事,你說我爸爸的愛情是專一的嗎?是始終不二的嗎?就說你自己吧?你最初對常鳴,以後對郭輝,現在和丁然又不錯了,這也是忠貞不渝嗎?」

  我簡直在象聽愛情的啟蒙教育。郝麗萍的教育與那位老蘇的《愛情的教育》不大相同。我問她:「那麼,你說說你對常鳴到底是不是專一的?」

  「我從來沒這麼想把自己非吊死在他一棵樹上!現在是現在,以後,誰也不能未卜先知。比如說,以後我要考不上大學,他也考不上大學,興許有可能把這種關係繼續下去。如果我考上大學,他沒有考上,這種關係就不可能繼續下去。沒必要讓悲劇發生。」

  「這……你對常鳴也這麼說。」

  「當然!這是開誠佈公的。」

  「他怎麼說?」

  「他同意!」

  老天!我自以為對愛情一直理解得比較深,原來我是並不懂呀!世上的愛情到底是什麼呀?或者說,世界上有沒有愛情?中學生之間的愛情本來應該是最聖潔的,怎麼會有郝麗萍和常鳴這種愛情呢?這還叫不叫愛情呢?

  我茫然了。

  最後,郝麗萍說:「這些,也就對你說。要是讓咱們黃老師聽見了,還不說我大逆不道?」

  這些悄悄話,老師是聽不到的。家長也是聽不到的。如果他們聽到了,該怎麼說?他們決不會相信我們中學生會把愛情想成這般模樣吧?

  這幾天,我是怎麼啦?我好像才認識了爸爸、媽媽,也才認識了郝麗萍一樣,怎麼現在又好像不認識了他們一樣?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連我自己也認不清了。

  5月18日

  又是美術館,我們又見面了!我很高興,看得出,他也非常高興,這就使我更加高興。

  我們沒有走進美術館,沿著前面的大街一直往西走,走過沙灘,走過景山,一直走到北海。一路上,我們盡情地聊,聊他們班,聊我們班,聊即將來臨的高考,聊好多好多可笑的、煩惱的事。我覺得女同學和男同學聊特別有趣。而男同學同女同學聊也會顯出另一番姿態,彼此都會有收益。如果女同學和女同學聊,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比如我同郝麗萍吧,也不行,決不會思路這麼開闊,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對學習,對思想,都有這麼大的啟迪。有時可能像掉進井裡的兩隻青蛙,只能看見井口大的天。不管怎麼說,我願意和男同學一起交談,這時候,我覺得自己才更像一個女同學,不僅顯示出女同學的價值,而且能走向一個新的天地。這是家長和有的老師絕對理解不了的。

  北海的白塔高高的,就在眼前了。團城上柳樹一片綠茸茸的小葉,迎風招展,像飛著無數綠蝴蝶。春天的北海,真美!它總讓我想起黃老師愛唱的那首歌:「讓我們蕩起雙槳……」雖然,比起張薔的歌來,我並不那麼喜歡這首抒情味過濃的歌。過於濃,就像加糖過多,便減少了如張薔歌的質樸。但是,那歌總會使我不由自主想起黃老師像我們這樣大年齡時是什麼樣子。這,特有意思……

  「怎麼,進去嗎?」丁然指指遊人如織的公園門口,問我。

  我當然很想進去,沿著湖畔跑向五龍亭,跑向九龍壁,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抖擻抖擻精神,甩掉一些,傾吐一些這些日子來緊張的學習和單調的生活帶來的煩惱和壓抑,該是何等痛快。不過,我沒說話,我等著他講,便靜靜地望著他。

  他說:「算了吧,先別去了。忍一忍,熬過高考,我們再痛痛快快地玩一場!」

  我很佩服他的這種毅力,便點點頭。這一點他像郭輝。

  「見見面,聊聊,挺痛快的!我們還是抓緊下午時間去複習吧!我家就在前面,怎麼樣,到我家看看去嗎?」

  我說;「不去了!複習功課要緊!」

  他不勉強,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書遞給我:「給!別又像上次一樣,光顧著神聊海哨,又忘了給你了!」

  呵!這書名嚇了我一跳:《大猩猩姑娘》。

  他指著書說;「這位女科學家,你一定喜歡!」

  他說的這麼肯定!我反問他:「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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