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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肖復興    


  黃老師沒有講話,彷彿犯錯誤的小孩挨大人沒頭沒腦的「斥兒」。那樣子,好可憐。

  散會後,校長又來了,依然沒有饒了黃老師,挺嚴肅地把黃老師叫走了。同學們全想像得到,黃老師一定要替我們受訓了!

  黃老師跟著校長走了。教室裡,好多同學不走。大家的心還是向著黃老師的,不願意她為我們挨批評。可是,現在怎麼辦呢?

  大家面面相覷。難道『五四』青年節就這樣過去了嗎?這到底是我們自己的節日呀!

  誰也沒想到,這時候郭輝站起來對大家說:「咱們幹點兒實事紀念五四青年節怎麼樣?也讓學校看看咱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學生!我看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事幹,咱們索性全班總動員,給校園來個大清掃,尤其是廁所、食堂、後勤倉庫、校辦廠那些死角!」

  「行呀!」

  大家紛紛響應,一直幹到天落黑,晚霞在校園上空飄散。廁所、食堂、倉庫、校辦廠,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待校長和黃老師聞訊趕來看我們時,我們一個個模樣十分可笑,被塵土泥水弄得渾身一道一道的。校長似乎不認識我們一樣,格外睜大了眼睛。

  「西鐵城」沖校長喊:「校長,來和我們一起紀念五四青年節怎麼著?」

  校長笑了,一直繃緊的臉舒展開了。他尤其拍拍郭輝的肩膀。郭輝沒講話,頭也沒抬,抱著一大筐廢紙爛布走向垃圾箱。我看見,這一瞬間,黃老師的目光一直緊跟隨著郭輝遠去的身影。黃老帥的眼睛濕潤了。

  5月5日

  真高興,今天一下子接到兩封信。一封是姑媽來的,一封是丁然來的。這二位呀,終於都來信了。

  姑媽的信是早就寫來的,因為信封上的字沒有寫清楚,輾轉了這麼長時間,我才見到。我真替姑媽擔心,她連筆都拿不穩了嗎?她的身體這麼差嗎?幾個孩子為什麼不帶她媽媽檢查一下?我還沒有考上大學,還沒有工作,我真擔心姑媽的身體等不到那一天。我越發後悔放寒假時沒有看看她老人家。姑媽,我對不起您!您一定要等著我!

  丁然的信沒說別的,只是再一次提出希望見面。他說:「我一直在等著你的回信,你不能責怪我沒有給你寫信。我依然像以往一樣很想和你見面。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想忘,都忘不了。這一次,你約個地點和時間吧!我們該見面好好談談了。高考迫在眉睫,以後時間更緊了。在等你信的時間,我讀了一本有意思的書,見面可以和你好好談談……」

  這一次,我沒有再猶豫,我給他回了一封信。平時時間確實緊張,還是星期天好,上午九點,依然在美術館門口。

  5月6日

  今天立夏,夏天來了。這個夏天對於我來說是嚴峻的。夏天,將決定我一生的命運,也將和難忘的中學時代告別。一想到這兒,我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緊張。不管怎麼說,中學生活是美好的,未來迎接我們的社會卻是嚴峻的。它不再像校園那樣純潔,而充滿人生的複雜和人世的艱險。我會適應這未來的生活嗎?像船一樣,我終究要駛出港灣,到大海上去航行。所有的船都會在海上重逢!大海敞開它寬闊的胸膛,在等待著我們!我會堅強地往前走,我不會像爸爸那樣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性格,而向社會妥協,受世俗污染。我也不會像媽媽那樣顧影自憐,成為社會前進的落伍者。我會像誰?像阿蒙森?像斯科特?像堯茂書?像麥考利夫?不,我就像我自己!

  5月7日

  丁然來信,他將如約前往。

  我知道,我也想見他了。我也渴望著這次重逢。離那次十渡之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5月8日

  今天,我們給學校又露了一次臉,再一次轉變了校長對我們班的看法。黃老師也挺高興。這次澳大利亞社會代表團來學校訪問,提出和學生開個小小座談會的要求。校長擔心我們班的同學見到人家會胡說八道。這個座談會,是黃老師爭取來的。她說她相信自己學生的覺悟和水平,而且竭力為我們的知識面和口才鼓吹。校長雖然不大放心,大概一想到五四青年節我們全班同學居然能自動自覺地組織起來打掃全校衛生的事兒,便勉強同意。不過,我想,校長恐怕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能和老外打交道,我挺樂意的,這也是一個瞭解世界的機會,同時也練練我的英文聽、說能力。

  我、郭輝、「西鐵城」、班長和另外兩名同學,跟著黃老師來到會議室。澳大利亞客人早已坐在那裡,一共有八、九人,除一、兩個白頭髮的老年人外,大多是年輕人。

  他們提的問題挺有趣。第一個問題:「你們對澳大利亞瞭解嗎?」

  我說:「對澳大利亞,我們知道最多的是袋鼠和樹熊。」

  「西鐵城」說:「還知道那裡有一種名貴的羊種,叫美利奴羊。」

  他們感到很吃驚,認為我們知道得挺多。

  郭輝反問他們。「你們對我們中國有些什麼瞭解?」

  他們回答,「知道你們的長城、熊貓,瓷器和四川的菜,很好吃!」

  大家都笑了。我感到一陣可悲,難道我們中國,除了長城、熊貓、瓷器和很好吃的四川菜,就沒有其他別的嗎?

  緊接著,他們的提問不那麼輕鬆了。他們突然轉了話已:「談談你們對核武器的看法?」

  郭輝先答。「我本人反對核武器,因為它給全人類帶來了災難。我們不會忘記日本廣島的悲劇。」

  「西鐵城」補充:「搞核武器要分清目的,有的是為了侵略,為了戰爭,當然要反對;有的是為了防禦,為了反侵略,是可以搞的。」

  我說:「還應該區分核武器和核能的不同。核武器對人類有危險,而核能卻能為人類造福!」

  他們又問:「你們對美國怎麼看?」

  我們回答:「美國科學比我們發達,技術比我們先進。我們願意親自去看看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你們對蘇聯的看法?」

  我們回答;「蘇聯,對我們是個謎。我們兩個國家以前關係不錯,以後不好了。對於我們來說,兩國之間的分歧和矛盾,並不影響我們兩國人民的友誼。」

  「你們對日本的看法?」

  這一回,我們幾乎一致譴責日本:「日本是全球性的經濟動物。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日本對我國的侵略。當然,現在他們對我們真地友好,我們也不會忘記的。」

  他們又問:「你們敢不敢為中國獻身?」

  郭輝先答:「當然敢!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愛自己的祖國。為自己的祖國獻身,這是對一個中國人起碼的要求!」

  「那麼,你們對澳大利亞青年不願意為祖國獻身,是否感到奇怪?」

  「西鐵城」說:「不奇怪!社會制度不同嘛!」

  郭輝卻說:「我相信並不是所有澳大利亞青年都不願意為祖國獻身。我們中國,也有不願意為祖國獻身的,這不奇怪!」

  我說:「獻身是一種精神,是一種理想追求的閃光。一個人沒有理想,便談不上獻身,就我個人來講,我有獻身精神,因為我有理想。」

  「那麼,你的理想是什麼?」那位白頭髮的老太太問我。

  我告訴她:「為人類造福!」

  他們又提了許多問題,什麼吸毒呀,宗教呀,學生間友誼呀、戀愛呀……我們一一對答。我們都以為回答得不錯。他們也都很滿意,啪!啪!閃光燈亂閃,劈哩叭啦地照相,合影留念。嘴裡還連連說:「Very  Good!」「Wonderful」!

  校長也很滿意,事後特意把我們都叫到他的辦公室,表揚了一番。

  走出校長室,黃老師對我們說:「校長對你們缺乏瞭解,你們對校長也缺乏瞭解。別的不說,他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甚至十四個小時。他工資不高,要負擔一家六口人。你們注意到沒有?他的辦公室裡放著一捆粉絲,那是他中午從學校食堂買的處理品。那裡面有耗子屎,是被耗子咬過的……」

  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捆粉絲。

  我忽然想起那年檢查教室衛生時,校長露出的那只破了後跟的襪子。

  校長!

  5月9日

  今天,風可真大!漫天沙土,把天都給攪黃了。是不是讓哈雷彗星給鬧的?

  上午上學來時,在路上正見郭輝穿著短褲、背心,汗水淋淋地跑步。他可真行!風雨無阻!又見到校長,他正費力地蹬著一輛破車往學校奔去。那車破得使我想起侯寶林說的相聲《夜行記》裡那輛破車。我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校長騎的是這樣一輛破車。人的眼睛有時候很奇怪,當你想著一個人時,在大街上便總能看到你想到的類似那種人。有一次,還是和常鳴不錯的時候,他的腿打籃球摔壞了,打著繃帶,一瘸一拐的,在大街上,我好像一連見著好幾個這樣一瘸一拐的人。就是這樣的怪!校長的破車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不由又想起他辦公岑堆放的那捆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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