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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裴意    


  「王爺功名赫赫,爵位顯貴,千萬不要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見疑於朝廷,甚至惹來殺身滅門之禍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害怕惹禍上身,每個人都巴不得額豪能夠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眾人便能撇清這「反清復明」的天大禍事。

  對眾人的鼓噪喧嘩,額豪似乎聽而不聞,他背負雙手,面對著朱心同,威儀內欽,氣定神閒地笑道:「不過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沒那個膽量敢踏入我武宣親王府,否則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親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進我武宣親王府,豈不是身入險地,自投羅網嗎?」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視著額豪燦燦如焰的瞳,兩人眼光交會間,一種奇異而複雜的感受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種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暗中較勁感——卻又有著英雄識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

  「王爺不須多心,也毋須多慮,我朱心同絕不會為武宣親王惹來麻煩禍事。」

  朱心同轉著手中鑲玉長笛,從容笑道:「天下姓朱的漢人,何止千百?僅南陽一府,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萬五千餘人——若只因在下姓朱便硬要指稱我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是朱三太子本人,那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額豪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似是冷峻又似是讚賞的光芒。

  「朱公子人品高華,文采逸群,堪稱世間龍風。只要你和前明皇室沒有關係,本王很樂意結交你這個朋友!」

  他向亭中執壺捧盞的侍女頷首示意,侍女立即托了酒,走出祿水亭,將酒盞用雙手奉上給佇立溪邊,宛如玉樹臨風般的朱心同。

  朱心同坦然接過金耳酒盞,瀟灑地飲盡一盅酒,然後微揚手中玉笛,笑道:「雪天,最宜品笛——今日新雪初霽,梅花盡綻,我既喝了王爺的好酒,豈能不有所回報?就以一首『梅花引』來答謝王爺吧!」

  他將玉笛舉到唇邊,輕按宮商,清越的笛聲悠揚響起,輕音微漣,情韻纏綿,飄飄裊裊地穿過林間。

  暮靄中,隱隱傳來叮叮噹噹的玉鈴聲,箏棕迴盪,清脆如歌,隨著笛聲忽低忽揚地飄過水面。

  一個身穿蘋白綢衫,外罩白狐毛緞坎肩兒的清妍少女,從杏林中款步走了出來,只見她輕揚著凝雪般的雙腕,腕上的翡翠玉鈴在她走動間搖落成韻。

  風動林梢,細細脆脆的玉鈴聲混雜在風聲和笛聲之中,竟是絲絲入扣,韻拍相符,鈴聲和笛聲彷彿一唱一答般,激盪著共鳴。

  那少女走出淡嵐及膝的杏林,回身步上玉階白石橋,臘梅疏影,落在了她頰上,妝點出了她如花光般的雪玉膚容。

  溪水倒映天光,繫在她髮際的蘋白綢帶,如飛雲流泉般飄動著。

  祿水亭內,所以漢人文士,都驚艷地望著這個雪容素靨,宛如天上謫仙般的妍麗少女,而她的眼光卻只落在了額豪身上。

  她望著額豪,驀地裡展顏一笑,映在溪水裡的容貌,就如一朵娉婷白荷,霎時間傾倒了祿水亭內所有名流才子!

  第三章

  夕照遲遲,一樹雲煙墜地。

  雪霧中,落杏裡,帆齡一身雪白,就似一朵向晚的水荷,獨自開花,瀲灩如霞,嬌貴而無雙。

  「聽說武宣親王府內嬌養著一株絕代無雙的水荷花,今日我總算親眼目睹,果然是名不虛傳!」

  朱心同停了吹笛,眼角唇邊,露出一抹倜儻絕俊的笑意。

  「定廣親王帆懷德之女——帆齡格格,自幼就被朝廷敕封為郡主。可惜七年前,帆懷德死於察哈爾一役中,臨終前,將年僅十歲的帆齡郡主托孤,交給了當時同在察哈爾作戰的蒙古札薩克武宣親王照顧。」

  鑲玉長笛在他修長指間轉動著,他似笑非笑的眼望著微微怔忡的額豪。

  「聽說當時太皇太后憐憫帆齡郡主年幼孤苦,而武宣親王又長年征戰沙場,太皇太后害怕武宣親王不懂得如何照顧年稚弱女,而有意將帆齡郡主收養宮中,誰知武宣親王一知道太皇太后有意收養帆齡郡主,竟然立即帶著帆齡郡主回歸蒙古草原,太皇太后只好打消了收養帆齡郡主入宮的念頭。」

  朱心同拍打著手中長笛,微笑道:「一直到五年前,武宣親王奉詔入京,定居於北京城,太皇太后召見了帆齡郡主,知道帆齡郡主受到妥善照顧,這才默許了將帆齡郡主交託給武宣親王照顧的事實,這件事名聞遐邇,朱某雖家居江南,卻也耳熟能詳。」

  他微微挑眉,含笑問道:「朱某只是不明白,武宣王爺戎馬倥傯,福晉去世後人未再娶,家中並無女眷,照顧一個年幼稚女豈不是件苦差事?既然太皇太后有意收養帆齡郡主,武宣王爺為什麼不拋出這個燙手山芋,反而還儘是把麻煩往身上攬呢?」

  「君子一諾,自當終生信守!」額豪面色沈穩,泰然道。「我既然答應了定廣親王要照顧帆齡,豈有將她丟給太皇太后的道理?況且宮中規矩大、束縛多,與其讓帆齡去跟那些和碩公主、格格們爭寵,倒不如我自己照看著她,也比較能安心些。」

  他揚起了濃如鷹翅般的英眉,望著逐漸走近的帆齡,心中突然泛起了一股微酸的複雜感受。

  「況且帆齡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麻煩。」他沈聲說,吐語清晰,一字一句都讓她清楚聽見。

  「舉世皆知,我額豪·特穆爾向來視她如——親身愛女!」

  帆齡在白玉石橋中停住了腳步,定定凝望著他,未語的眸光中有著柔然的悲傷。

  額豪黯然別過頭去,不敢直視她逼人的眼神,有一縷痛在胸中纏綿。

  今日武宣親王府這場詩筵,早在北京城中沸沸傳揚開來——城內所有漢人文士都明白這場詩筵,是武宣親王要為螟蛉義女,也就是前定廣親王所遺留下來的唯一愛女帆齡郡主——選女婿!

  唯有親手為她擇得夫婿,送她出閣,才能斷絕了兩人之間越來越微妙,卻是不該也不能有的情愫牽絆、因緣糾纏——他明白,她也明白!

  早在當年定廣親王脫孤,在病榻前要他視她如親身女兒一般照顧時,就決定了他和她之間,只能是義父女的關係,不能有男女的情分。

  帆齡寒潭般清澈幽冽的雙眸,掃過祿水亭內所有前來參與詩筵的漢人文士,眼中掠過一絲惻惻酸楚,隱隱泛上淚光。

  他是這般急著為她擇絮,急著擺脫她這個牽絆——而潛藏在她心中,那年深月久,如籐蔓般層層纏繞的情思眷戀與牽念,都只是癡心妄想!

  夕照裡,隔著迷濛的雲天,額豪看到滿滿珠淚,化成凝露灑落在帆齡臉上。

  額豪覺得心中酸酸的,有一種揪結的疼,尖銳地劃過胸口。

  這朵最珍貴寶愛的水荷花,他一手栽植,看著她含苞瀲灩,芳妍初綻——然而這朵他用盡全心全意呵護嬌養的水生花,卻注定不屬於他!

  他終究要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將她交託出去——只因他不是她的水澤!

  「酒觴流下來了,該輪到誰接著續詞呢?」

  朱心同望著環溪順流而下的酒杯,一雙光彩煥發的眼,笑意沉沉地望向了帆齡。

  「以柳絮為題,賦詞為詠——聽說帆齡郡主詩畫雙全,可否讓在下一開眼界呢?」

  帆齡望向清華飄逸的朱心同,彷彿這時才看到他的存在,微妙的紫橘色霞彩流入西天,她的臉也映著光,一片瀲瀲紅暈。

  她俯身,拿起了溪中的酒杯,水光在她雙靨裡蕩漾,她淺啜杯中酒,幽幽低吟:「與君相思莫相負,共上三生石,別記來時路。」

  一潭水聲和著她腕上清脆的玉鈴聲,像是揉合淡淡的冷風與詩句,清漾著情悠般的憧憬。

  「未曾相識只孤伶,風雨生死別,情在不能醒。」

  朱心同一擊手中長笛,笑讚道:「好一句『情在不能醒』!」接著卻又搖頭,歎道:「可惜過悲了!紅顏自古多薄命,不適宜常發悲聲,以免為鬼神所忌啊!」

  帆齡淺淺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頰上泛起了霞光般的酷紅,也不知是淡酒還是夕陽,將她的臉染上了胭脂般的嫣妍。

  「若說郡主的詞過悲,那閣下先前所作:『一生被緣誤,未老竟白頭』,豈非悲得過甚、悲得過頭了?」

  祿水亭內,一個身材瘦長的年輕書生,見朱心同一出現便搶盡風采,不但額豪對他激賞有加,連帆齡也另眼相看,忍不住心聲嫉妒,出言諷刺。

  朱心同神色閑雅、慵懶,含情若笑地望著帆齡,眉眼彎彎地道:「我又不是紅顏,自然不怕薄命,做的詞悲了點,又打什麼緊?本少爺高興悲,喜歡悲,最好是悲之過甚、悲之過頭只,將一干子吃不著天鵝肉的眼紅人悲得嗚呼哀哉,那才叫稱了本少爺的心,如了本少爺的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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