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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裴意    


  商無憶凝視著泊在避風塘中,隨浪潮微微晃蕩的各式船舶,那有節奏的海浪韻律,輕輕緩緩拍擊著他如岩石般冷硬,堅決築起的心防。

  「我十歲時,曾經被綁架過。」

  他突然開口了,冰沈幽冷的低語就像貝殼裡的海潮聲,隱在最深最沈的心洞裡面,要屏息凝神,全心全意傾聽,才能聽得見。

  「我自幼和母親住在英國,只有每年寒暑假時才會回香港來小住,就在我十歲那年和母親回香港度假時,有一天去跑馬地觀賞賽馬,卻在路上被一群蒙臉的歹徒製造假車禍,把我迷昏了綁走。」

  他森闇飄忽的嗓音在浪聲中悠回低喃,有某種黑暗的情緒在他眼中鑲嵌得很深、很深。

  「那是最恐怖的噩夢裡也無法想像的恐懼──我的手腳被綁著,眼睛被蒙住,被綁匪丟在冰冷透骨的山中小屋裡,整整三天三夜。」

  他回過頭來,注視著因過度驚訝而倒抽一口冷氣的殷詠寧。

  「三天中,那些我見不到臉的綁匪只肯讓我喝冰冷有氯味的水,我沒吃過任何東西,被蒙住的眼睛看不到一點光線,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和無止盡的掙扎和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獲救,只能在生死邊緣掙扎,害怕著自己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那些綁匪撕票。」

  從海面反映的月光映著他臉上晦澀迷離的神情,他是如此冰闇而矜冷地壓抑著童年時便纏繞在心中的陰影和噩夢,不容許自己有絲毫情緒上的潰決。

  「那三天,我受盡心理上的恐懼和煎熬,一心一意只想著我要活下去,我絕不能死在一群我連臉都沒見到的綁匪手裡──我自幼便接受繼承人教育,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如何反制綁架危機,如何讓自己在最險惡的狀況中脫險求生的方法與技巧。」

  他揚起寒冽空洞的雙眼,幽幽冷冷的話語飄散在迴旋不絕的浪聲之中。

  「那三天中,因為每天都有人看守,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逃脫的機會,於是保持安靜沉默,採取了完全不掙扎,也不逃走的合作態度,讓綁匪以為我是個乖巧懦弱而溫順的人質,鬆懈他們的戒心和警備。」

  他望著蒼涼浩瀚的大海,沉沉地說:「第三天,是綁匪指定交付贖款的日子。或許因為我只是個小孩,也或許是因為那三天中我太合作聽話了,所以他們認定我沒有脫逃的能力,居然沒留下任何看守的人。我利用自幼學到的逃生技巧,掙脫了捆綁手足的繩索,逃出了那間山中破屋──我的運氣不錯,在山中跌跌撞撞走了半個小時之後,就遇到了一個登山的老伯伯,那老伯伯立刻將又餓又累、幾乎虛脫的我抱下山送醫急救。」

  殷詠寧心中絞擰起一股忍不住的疼,她伸出雙臂,從他背後環摟住他的胸膛,試著想給他冰涼無溫的心一點兒溫暖。

  對於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來說,生死懸於一線之間的綁架事件,無疑是不能承受的最可怕噩夢──然而商無憶聲調裡某種壓抑得極深的奇異情緒,卻讓她感覺到真正困擾他、傷害他,成為他心靈上永恆創傷陰影的,並不只是這樁單純的綁架事件。

  她緊靠在他背後的柔軟嬌軀,貼心地溫撫著他心裡隱藏多年的傷口,他緊繃僵冷的身軀不自覺緩緩地鬆弛下來。

  他用冰冷的大手覆住她從背後環抱至他胸前的小手,暖暖的溫度從她手中傳來,他覆緊她的雙手,深深貪戀著,汲取著她真心付出的溫暖。

  這份貼心而誠摯的溫暖,給了他面對黑暗往事回憶的力量與勇氣──他感覺到長久以來層層桎梏著冰冷枷鎖的靈魂,彷彿要在此刻掙脫出來。

  他知道他必須試著走出這個糾纏已久的陰影心結,否則今生今世,他都將是自己心靈牢籠中,永不脫逃的囚犯。

  「我被送到恆憶集團創建的港恆醫院裡療養了整整一個星期。而那一個星期中,最疼愛我、自幼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給予我最好教養及關懷的母親,卻始終沒來看我,沒有出現過。」說到這裡,他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喉嚨中梗住了欲淚的硬塊,是種微哽的低咽。

  「一個禮拜我出院後,竟是被帶去參加我母親的喪禮。」

  他的聲音驀然梗住,胸膛急遽起伏,狂亂的呼吸洩漏了他心中不能遏制的激動與最深沉的憂傷。

  他深呼吸,試著平復自己過於激狂和哀傷的情緒。半晌後,他調勻呼吸,才又暗暗啞啞地開了口,聲音冷冽而空洞。

  「原來當日去交付贖款的竟是我那柔弱高雅的母親,對香港路況完全不熟的她,為了追逐綁匪的座車,車子失速撞上山壁……」

  他沈闇低語,覆蓋著殷詠寧小手的指尖微微顫抖,隱隱若現的淚光浮漾在他眼中,冰冷而苦澀。

  「當警方趕到現場時,我母親已經當場死亡,甚至見不到平安脫險的我最後一面──她就這樣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闇黑的世界裡……」

  他的聲音完全梗住,破碎的低語不成音調,雙膝一軟,緩緩跪落在地,彷彿再也支撐不住長久以來的自責與悲傷,整個人霎時崩潰在最深沉最歉疚的痛苦陰影裡。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不會死……」他嘶啞低語,身子不可遏止的顫抖著,懸浮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滑落了臉頰。

  那是由內疚、自責、無奈與哀怨所鬱結而成的憂傷,多年來始終糾結在他心間,是他漫漫長夜裡,一場永遠也掙不開的噩夢──那種無可訴說,卻又不能不迸發出來的沉痛,將他層層捆綁住了。

  殷詠寧眼中泛起星星點點般的淚光,一種無法遏抑的傷感從商無憶身上散發出來,濃濃圍住了她的心。

  她從他背後繞到他身前,靠過去,用微溫的雙手擁住他冰涼的髮膚,撫著淌落在他唇間,一顆未語的沁涼淚珠。

  「不是的,不是你害了你母親,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擁著他,柔嫩的面頰緊貼著他的頰,淚水濡濕了兩人的臉。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麼自責──那是意外,是綁匪的錯,你不要責怪自己,不要折磨自己,你也是一個受害者啊!」

  她撫慰的姿態和溫暖的肌膚奇異地柔軟了他黑暗憂傷的心、始終佔據在他心頭的寒冷及疲憊漸漸地紓解開來。

  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中,聞著她身上純淨馨柔的香味,激動痛楚的情緒緩緩地平靜下來。

  殷詠寧用雙臂環抱著他,摩挲著他柔軟的發,將臉頰貼進他飄散著檀木香的發間。

  在她溫柔的撫慰中,他哀傷冷峻的神情終於完全舒緩下來。他倦憊地將下巴枕在她纖瘦的肩頭上,在她懷裡,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寧靜與平和,彷彿一直沉浸在黑暗裡的靈魂,可以在她澄淨如水的純情中得到救贖一般。

  記憶,在陰暗的心靈深處煥發出幽微的光。他抬起頭來,在滿天碎星的蔚藍光芒裡,好像看到了他已逝去的母親,千萬盞星星都如他母親的眼睛般,溫亮地看著他,浩瀚宇宙中似乎傳來星群的低語──

  孩子,這不是你的錯!

  釋放的熱淚烙燙過他的面頰,他在冰鎖多年的憂傷中,感到了釋然般的解脫。

  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他終於明白──原來要選擇自我枷鎖或是放下解脫,都只是在一念之間而已。

  他握緊殷詠寧的小手,兩人互倚互擁,只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靜止了,他們像被緊緊關在宇宙裡的一個玻璃瓶中,誰都不想打破那瓶子走出去,彷彿他們是這世上唯一存在的人。跳舞般的雨珠子紛紛飄落下來,疏落的雨點飄灑在岸上,被五彩霓虹燈光映照得橙橘繽燦。

  「下雨了。」商無憶望著紛落的雨點,深邃如海的深眸中有著一種被淚水洗滌過的豁然與清澈。

  童年時母親因他而死的陰影,緊密纏裹他十幾年,他不曾釋放過自己的靈魂。而在此刻敞心傾訴之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放下,能夠擺脫──他突然明白,當一個人願意傾訴自己內心隱藏得很深很深的傷痛時,就是已經試著在治療自己支離破碎的心。

  他禁不住仰臉,呼吸著大海的氣息,讓心中漸升的輕鬆與純淨滲透入全身每個細胞之中。

  「你餓不餓?」他看著避風塘內的各式花艇,向殷詠寧綻開一抹溫暖柔軟的笑容。

  「我們去遊船河,吃點東西,避避雨,你說好不好?」

  第五章

  銀璃般的月色像一張大網,把避風塘罩成一片月光海。粼粼的海水,像一尾尾漏網的魚般,從月網中逸出,閃爍的細浪,波動著人們的心。

  商無憶雇了一艘小艇,將船開到食物艇邊,和殷詠寧在微涼的海風中吃著「艇仔粥」,熱燙的粥暖呼著兩人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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