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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齊萱    


  實在荒謬!

  從小到大,我就不曉得要如何跟同學、朋友解釋我的家庭狀況。

  外婆十八歲出嫁,二十五歲喪夫,丈夫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兩子一女,在那個時代,一個家無恆產的寡婦要養活三個稚兒,實屬不易,所以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成了某個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婆則提供一個溫柔鄉,並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個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個隨母姓的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兩個舅舅與一個阿姨對外婆還算孝順,對於同母異父的母親也頗為親近,只是外婆年紀大了,偶爾總會發發牢騷,碰上這種時候,兩位舅媽就會語出諷刺,氣苦了外婆,然後她便會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裡來,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猶單身,擔任一所國中校長的阿姨。

  而舅媽們最愛拿來說嘴的,無非是她們母女三人的「特異情形」。

  我的母親是在十九歲那年認識單身到東部來赴任的父親,他三十出頭,風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總之接下來的情節,你隨便拿任何一出連續劇或任何一本小說來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結,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離不了婚,而生下頭胎女兒的我以後,母親非但沒有離開那個根本不願負起父親責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勵,又生下了小我兩歲的弟弟,只因為男人的妻子連生六個女兒,卻始終沒有為是家中獨子的他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這個弟弟以後,媽媽的地位總算如她所願的穩固了;所謂的「穩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許了她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領養了弟弟,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從滿月以後,就留在父親的家裡做「獨孫」,備受寵愛。

  我呢?抱歉,祖父那邊並沒有將孫女湊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媽媽的身邊。

  而且,我也跟她一樣從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來時,我想到這一門祖孫,三代皆同姓,就覺得應該要「驕傲」,可是浮上心頭的,卻經常是「滑稽」二字。

  已經轉入商業界發展的父親,每年當然也會固定過來數趟,有時帶著弟弟,但更多時候,他都是單獨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親的獨生子一樣,我也覺得自己是獨生女,媽媽的獨生女;父親那裡,我連去都沒去過一次。

  這樣的一雙姊弟,哪裡親得起來?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邊六個姊姊也一定比我這個同胞姊姊要來得更像親生手足。

  所有的影響其實都是漸進的,就如同我的適應一樣,也是隨著成長的過程,慢慢累積。

  父親、弟弟、異母姊姊們……帶給我的,儘是一種似近還遠的感覺,讓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學會自己結交朋友,因為唯有這樣拓展來的人際關係,才能給我一種「為人喜愛」的安全感。

  兩年多以前,大學放榜時,父親曾與我做過一次空前,可能也會是絕後的交談。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開宗明義,一時之間,竟無話可答,唯有搖頭。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給高人算過命。」

  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他說我命帶桃花,除非找到能夠無悔無怨、無要無求、甘心守候的第二個女人,否則外面的女人終將不斷。」

  「你用不著說服我,你只需要說服身旁兩個女人相信那個「半仙」說的話就可以了。」

  「總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非得逼我承認這一點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著幾乎是驚喜的表情問道:「那你為什麼從進國中以後,就不再叫我一聲?」

  原來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嗎?清楚我們家庭狀況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親。」他竟然難得激動的說。

  「那麼為什麼我身份證上的父親欄中,是畫著一條直槓,而沒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個私生女嗎?表示我是一個連父親都不願相認的孩子!」我也提高了聲音回道。

  「原來你是在意這個,爸爸這趟回去,就幫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講什麼的我,趕快從中攔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學,你很開心。」

  「不只我開心,連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說:「在我的生活圈子裡,只有阿姨、舅舅、舅媽、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從來沒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親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獨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用過任何父系方面的親戚稱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沒有,你沒有虧欠我什麼,畢竟這些年來,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來自於你,你真正有所虧欠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進大學了,入學是要填基本資料的。」

  「放心,我早填習慣了。」我們彼此當然都清楚填起來為難的是哪一個項目。「小學、國中、高中、大學,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差別,你可是繼我之後,我們家所出的第二個大學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個大學生。」

  他的臉色發白,我想他總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經不想認祖歸宗,也覺得沒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這個時候,像用表現優異去換取獎品似的,接受他的認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沒關係,我告訴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績比我好,你放心,兩年後,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還要好的大學,你們家定會有第二個大學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個指著我大,說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覺。

  慕覺說我像他,像我極力要與他撇清關係,恨不得能夠恨他的父親。

  第四章  沉溺

  山上的日落果然如慕覺所形容的,淒美兼壯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為她背景的山,也一層有一層的氣魄與顏色。

  「只有你們學文的會這樣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麼說。」

  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我今天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可以離你很近;」停頓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來看的話。」

  我的心微微顫動,卻不得不顧左右而言他:「我以為經過上一個暑假,你再也不會想回來。」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說:「干太陽什麼事,」又停頓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話聲低沉,幾乎輕不可聞。「又干你什麼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應過你,要帶你來看山,去看海,怎麼可以爽約,這些日子以來,我也麻煩你夠多的了。」

  「原來是感激約啊。」我企圖掩飾心中的失望說。

  「明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我不曉得他是真的沒聽到我的嘟噥,或是無從答之,所以乾脆裝作沒聽見。

  「我明天要陪媽媽去看外婆。」突然拗起來的我,連本來仰頭看他的視線都一併收了回來。

  「是嗎?那後天早上我幾點去接你?」

  「後天我大姨要回來,準備過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團圓飯的。」

  「喔,那大後天我幾點去接你?」

  「大後天我弟弟會回來住三天,然後再趕回去和「那邊」過年。」

  「沒關係,那再三天後,我幾點去接你?」

  被問到這個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你曉不曉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為過年緊接在後的關係。」

  「知道啊。」

  「那為什麼你還──?」我知道自從他小弟也北上念高中後,慕覺父母就已經把這裡的房子處理掉了,換句話說,他現在每次回來,都是住在外公家裡。

  「在這裡長大的人,居然不曾見識整段東海岸之美,是會被人笑的,所以我將帶你出遊列為本年度寒假的大事。」

  我無言了,只覺得他既溫柔又殘忍。

  「意同?」

  「你打算帶我看多遠的海?」

  「由你決定。」

  這話倒是新鮮,真的把我給逗笑了。

  她當然曉得我在笑什麼。「嘿,我有這麼霸道嗎?凡事都自己一把捉,獨斷獨決?」

  「還是由你決定吧,你是識途老馬。」我曉得他甚至有半夜睡不著,跑到杉原獨坐一夜的紀錄。

  「明天早上六點?五點?」

  「四點。」

  「四點?!」

  「好吧,我五點出門,五點半到你家門口。」

  和他有約,他真以為我會睡得好?能睡得著就不錯了。「一言為定。」

  雖然說好是隔天,但因為媽媽的堅持,我還是將約延後一天。

  其實媽媽對慕覺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品學兼優的表現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兒子也考上同一所學校,對慕覺簡直就有些毫無理由的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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