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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齊萱    


  載皓沉吟半晌,深深望著她說:「你要我也像這輪旭日?」

  湘青首度正面對這位一向自視甚高,從不曾徵詢任何人意見或看法的和親王府二貝勒道:「不,我怎敢要你如何?我只是由衷期盼現在的你,僅是初升的朝陽,持盈保泰,不斷精進,前途尚有期,成就亦未可限。」

  載皓目光一凝,心神大受震撼道:「你的用心,我會牢牢記住。」

  「湘青放肆了。」她收回凝注的眼光,心想他應該不會是當年西湖畔浮香閣內的關浩吧,雖然他們有著類似的沙啞嗓音,但載皓精悍逼人,煞氣太重,這一點,正是最令湘青猶豫的地方。

  當然除此之外,尚有重重阻隔,讓湘青不敢貿然相詢,就算他真是當年的關浩又如何呢?她能以什麼來回報他的恩情?

  三百兩銀子?外帶這五年來的利息,關浩苦是如此重利之人,當年也就不會那麼慨然了。

  既不是為了錢,那麼可是為了人?如果是,以前她或許還真能做到委身相許,即使非關情愛,也甘為奴僕,供他驅使。

  但現在已經不行,或者應該說打從認識南星起就不行了;更何況若載皓真是關浩,那他們兩人的身份懸殊,背景回異,福晉聽完格格所言後的煩憂表情,不已顯示了一切?

  罷了,憑他在元宵夜跟自己說的事,可看出即便他就是關浩,也尚無心相認,那自己又何必急著揭曉呢?

  「貝勒爺十分清楚我是福晉所請來的繡花女,所以往後若再有除繡花之外的事,便乞貝勒爺請別人代勞吧。」湘青說完後就轉身想要離去。

  「湘青,」載皓的聲音卻追上來說:「我便不當那炙人的驕陽,只做溫暖的日球,試問在這世上,可還有比日頭更暖人心的?」

  她雖已停下腳步,卻毫無回頭之意,一字一句,堅定無比的說:「有,萬事可換,難易者,銘心一段,湘青這株小草,終生只望天邊孤星,縱有烈日明月,此心亦永遠不換。」

  雪開始飄下來了,落在毅然離去的湘青身上,落在渾身一震的載皓身上,也吹捲進假山,飄向那隱藏於內,雙眸突然為之一亮的黑夜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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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青到陳家所住的小宅院去和他們一起用過晚餐,再與福嬸商討,記下她想托自己為小蘭準備的一干陪嫁繡品後,才在陳福的護送下回到繡樓。

  「福伯,您送到這兒就成,我自己上樓去無妨。」

  陳福頷首目送她上樓,湘青在推開門前,還特意向他微微躬身,而陳福也在她推開門閃進樓內的同時,轉身離去。

  湘青感覺身後有人往自己逼近時,已推上門閂,驚恐之際想重新拉開,卻又偏偏使不出力,而身後的黑影已撲了過來,甚至伸過手來摀住她欲大聲呼叫的嘴巴。

  「湘青,別慌,是我。」他俯在她耳邊輕聲低語。

  聽到那暌違已久,偏又魂縈夢繫的聲音時,湘青原本僵硬的身子放鬆了,包括那顆最近一逕犧棲遑遑無依的心,好像也在同時才落回它原來所在的地方,又會跳動,又能感受興奮的衝擊了。

  身後的人見她放鬆下來,本來搭在她唇上的手立刻就滑到她的肩頭,卻不敢馬上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

  剛才湘青提上來,在慌張之際落地的小燈籠熄滅了,使室內沉靜到幾乎就可聽到外頭雪花飄落的聲音,湘青低著頭,發現內室倒好像點有如豆一燈,雖然無法同時照亮廳堂,但仍有絲絲暈光隱隱曳出。

  這人要走就走,想來便來,躲起來時,怎麼找也找不到,出現的時候,又總是這麼的令人措手不及,累積了一個多月的擔憂、委屈、思念,埋怨,至此全化為一股說什麼,都無法再壓抑的嗔怒,就像是在市集中與父母走散的孩子,好不容易在擔憂受怕,提心吊膽後找到至親時,都會想要先放聲一哭,盡情撒野一樣。

  於是湘青開口時,不論口氣或聲音,便都出乎他,乃至她自己意料之外的冷冽與平靜。

  「你用這種方式進過多少女孩的房間了?」說完隨即轉身,看都不看他一眼,馬上朝繡房走進去。

  看出她是不願因與他在外頭說話,而被巡夜的人發現,所以才會匆匆走進內室,做出心口不一的事來,他便也不禁想逗她道:「正好相反,在下以前進女孩的閨房,全是她們心甘情願,甚至三催四請的,才大大方方的走進去,像這樣偷偷摸摸,費盡心思,擔足心事,碰上姑娘你還是頭一遭。」

  「你……!」湘青轉過身來,才一觸及他那俊逸的面龐,視線便告模糊,愛戀嗔怨全湧上心頭,逼得她無意識的抬起手來,卻不知是該揮向跟前可惡的他,還是賞給執迷不悟的自己。

  然而他卻已及時握住了她猶豫不決的小手,兩人身子心頭齊齊一震。「你真捨得?」

  她別開臉去,倔強的說:「我是想把自己打醒,有什麼捨不得的?」

  「你想打你自己?我可不許。」

  「你薄情寡義,不明是非,衝動魯莽,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和我早已不相干,又有何資格、立場管我?」

  他仍緊握住她的手,幾上燭火掩映,照出她氣至微紅的粉煩,也照出她微現的淚光,令他心疼到極點。「你明知道自己言不由衷。」

  湘青用力將手抽回來道:「公子不是一向只肯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嗎?難道你忘了二貝勒為我箭射金絲燈籠的事了?趁我還沒大聲呼叫,讓他改以你為靶之前,你還是快走吧。」

  「你真要我……走?」

  湘青知道自己已有點驚執過頭了,但一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牽掛,想起遍尋他不著時的慌張,這檯子戲就無論如何也下不來,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緊下唇,既捨不得再諷刺他,也不肯率先放軟。

  「如果你真的已不再在乎我,那這些又是什麼?」他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來,並喃喃念起。

  「幾向花間想舊蹤,徘徊花下有誰同。

  可憐多少相思淚,染得花枝一叢叢。」

  湘青一呆,他已經再換過一張。

  「台藕作花風已秋,不堪殘睡更回頭。

  晚雲帶兩歸飛急,去做西窗一夜愁。」

  那是這些日子以來,在每每太想念他時,所順手寫下的感詩篇啊,怎麼會……?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念完晏幾道那寫歷盡相思苦的男女,在久別重逢時,驚喜交加,欲信還疑的下半闕詞後,還特意深深看了湘青一限,這不正是他們此刻的寫照嗎?

  但湘青依然板著一張臉,好似仍不為所動。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閃,軛轆牽金井。

  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錦冷。」

  「不要再念了,」湘青向前兩步,把他手中的詩篇全搶回來說:「這只是我閒來無事,塗塗寫寫的戲作而已,你自作多情個什麼勁?」

  「我自作多情?」

  「本來就是。」為加強自己的說法,湘青索性把那幾張宣紙全揉成一團,毫不遲疑的扔到牆角去。

  唉,這妮子竟倔強如斯,他面色一凝,便轉身說:「好,我這就出去找載皓,反正心已死之人,留在世上也已無任何樂趣可言,倒不如讓他一箭射死,圖個痛快。」說完真的邁步就走。

  湘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說了些什麼?又想要做什麼?不過是賭氣撒嬌的話,他竟然也全部都相信?

  她只怔了那麼一秒,立即飛奔到他而前,正好搶在他要踏出繡房前把門關上。「不准你走。」

  他仿如已看了她一千年、一萬年似的那樣緊盯住她。「你剛剛不是還嚷著要叫載皓來捉我嗎?不是才說我自作多情嗎?或許我真是個厚顏無恥之徒,這近兩個月來的寢食難安錯了;常常偷偷徘徊在你的繡樓下錯了;幾度欲上樓來表明心跡錯了;心想就算載皓對你有心,仍不惜拚個一死,也要與他爭奪你的勇氣錯了;既然都錯了,又何必對這得不到你的世間戀戀不捨?」他伸出手作勢欲推開她,一臉堅決,毫無轉圜餘地似的。

  湘青死命抵住門板,也用力握住他的手:「不,我不准你走,不許你走,」她再深吸一口氣道:「我捨不得你走,南星!」

  這是她自見到他之後,首度呼喚他的名字,叫得那麼纏綿百折,誠摯深刻,南星眼眶一熱,立刻敞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入了懷中,然後迅速低下頭去找到了她冰冷濕漉的唇。

  湘青的雙手也如蛇似的纏繞上他的頸項,毫無保留的回應起他的熱吻,他吻得那麼狂熱,除了要告訴她自己有多不捨、多歉疚、多渴慕之外,也向她要索著,要她的依戀、她的信賴與她全部的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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