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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諾言    


  聽到玻璃杯重重撞到茶几上的聲音,之牧驚訝地回頭望我:「你知不知道在喝什麼?那是烈性伏特加。」

  一絲火線沿著我的口腔直進胃裡,我抹一下嘴唇:「我還要。」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看看我,又倒了一杯。我再一次仰頭喝下,然後自己伸手去拿酒瓶,再倒一杯。

  等我喝完第三杯,他按住我:「再喝下去,我要送你去醫院洗胃了。」

  一聽到醫院兩個字,我的胃裡開始排山倒海地翻湧,吞了口口水,我努力微笑著問:「真的只是伏特加麼?我以為我喝的是工業酒精。」說完之後,我開始嘔吐。

  他一步搶上前把我拎了起來,直接拖進浴室,我毫不示弱,從客廳一直吐到浴室。趴在馬桶上,我一邊吐一邊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長髮上也沾上污物。那天沒有吃晚飯,我把胃裡能夠吐的東西全都吐出來,到後來只是一陣陣的乾嘔,一輩子也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聽到之牧往面盆裡放水的聲音,看我吐得差不多,他蹲下來把我的長髮撩起問:「吐完了嗎?」

  我筋疲力盡地喘息著點頭,他把我拉起來來,看看我的一臉狼狽,然後毫不動容地把我的頭按進盛滿水的面盆中。我尖叫掙扎,又被水嗆到喉嚨,那種感覺真是難受,溫熱的水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在我以為自己會被嗆死時,他終於把我拉起來放到乾淨的浴磚上,又拿了條大大的乾毛巾溫柔地為我擦拭,我像個木頭人一樣不動,只是不停抽噎。擦完我的臉,他再繼續小心翼翼地擦乾我的頭髮,然後打橫把我抱起來,一直抱進他的臥室。

  我在他的大床上躺好,他說:「睡一下。」

  我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好像在騰雲駕霧,但思維還算清晰,我口齒清楚地說:「我們一起睡。」

  他啼笑皆非地望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起身去拉他,但是頭太暈,只好又躺下。他總算在我旁邊躺下來。

  我側過身子,摟住他窄窄的腰身,開始在他耳邊低語。我自問並不是個饒舌的人,但那天確實是喋喋不休,從來沒有試著一口氣說過那麼多的話。

  「上學前班的時候,媽媽下班順道接我放學,我一定要她抱。她很累,剛剛下班,送我回去後還要去幼兒園接靜儀和靜聆。但是我一定要她抱,不然就蹲在地上不肯走,靜儀比我小一歲,靜聆比我小三歲,為什麼她抱她們不抱我?她沒有辦法,歎著氣看我,眼神很無奈,最後只好抱著我走。後來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望著我很驚訝地說,這麼高的女孩還要媽媽抱,真是懶小孩。從那以後再沒要媽媽再抱過。」

  還有關於父親的,「靜儀才九歲就把她送去學鋼琴,那時候整個學校裡只有我們家有鋼琴,同學羨慕得不得了,每個人都同我說,方靜言,你家有鋼琴哦。我卻恨得要死,鋼琴是妹妹的,我沒有份。有一天趁著靜儀去學琴,悄悄跑去把琴蓋掀開,新鋼琴特有的味道一下衝進鼻子裡,琴鍵黑白分明,還在上面按了幾下,觸感像是叩動情人的心臟,很幸福。爸爸聽到聲音,高高興興跑出來說:靜儀你回來了?結果看到我,話語馬上改變,靜言,你要小心點別弄壞了妹妹的琴---我以後看到那琴就繞道走。」

  之牧一直很配合地聽著,有時候「哦」一聲,有時候說「是麼?」

  「最終發現全家最大的其實是爺爺,爸爸媽媽都有些怕他,因為我們住的是他的房子。他有一隻很會唱歌的畫眉,那是他最心愛的東西,為了討好他,我幫畫眉洗澡結果被它跑掉,他讓我在青麻石上跪了一整夜。為這事還寫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振翅不知去,只剩空籠蕩。』那年只有十歲,爺爺看了詩以後很開心,給了五塊錢,說我『不辱方家』。我開心得很,馬上拿著橫財買了支三塊七的口紅。」

  有些事情只記得一鱗半爪,我在說完之後發現不對還會回過頭來進行補充,反反覆覆,綿綿長長,不停地說。但是我不忘照顧他的情緒:「你煩了嗎?」

  「很有意思,你繼續。」他縱容我。

  於是我又開始,到後來實在沒話可說,我甚至開始談起夏單遠。

  「第一次見他,他穿煙草黃褲子,白T恤,騎一輛二八的舊單車,鋼圈擦得錚亮。我和卡卡放學回家,老遠看見他,她扯著嗓門連名帶姓地喊『夏單遠!』他回過頭來對我們笑,牙齒雪白耀眼,笑容燦爛得像夏日裡最猛烈的太陽。」

  之牧哼了一聲,我沒聽清,問:「什麼?」

  他沒好氣地回答:「沒什麼!」

  他懊惱的樣子讓我笑起來,然後我繼續:「他的面孔其實並不如他妹妹來得精緻漂亮,但是卻很陽光。」見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的心像是常年不見太陽的陰暗湖水,只有絢爛的陽光才能把我折射得波光粼粼。

  「我要的其實很簡單,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們不應該在一起?」我問他。

  他回答:「那你就應該相信大家是對的,因為真理掌握在大多數人手中。」

  我覺得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能皺眉看著他。

  他凝視我:「你該睡啦,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想。」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讓我心痛。我張開嘴,還想說什麼,他已經俯下身子開始親吻我。

  那是我和之牧的第一個吻,他的吻與單遠的截然不同。我和單遠經常吻得轟轟烈烈,難捨難分,但他的卻不是這樣。他的吻細細柔柔,卻深刻雋遠,好像一直要吻進我的心裡。我感覺到他輕輕咬著我的嘴唇,然後用濕潤的舌頭抵開我的牙齒,最後終於牢牢允吸住我的舌尖。

  我沒想到之牧這麼會接吻,我和單遠是第一次,兩個人都是青澀的小蘋果,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高手。那種沉靜而濕熱的感覺像一個夢似的包圍著我,我被一種潮水般的迷惘和驚恐熱情席捲著,時間、空間、天地萬物好像都已不復存在。

  「你看,」他推開我,低聲說:「靜言,其實你一點都不討厭我,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我還沒有恢復過來,傻頭傻腦地看著他,他拍拍我:「睡吧。」

  我乖乖地闔上眼睛,進入夢鄉。半夜裡不知為什麼醒來,朦朧中看到之牧在旁邊抽煙,小小的煙頭一明一滅,還有淡淡的煙草味,這個場景有著一種帶著魔力的撫慰力量。我安心地再次墜入睡夢中。後來我想,當時如果他要跟我做愛,我是不會拒絕的。那種感覺,甚至不能完全歸罪與酒精。

  第二天醒來,我馬上知道不是在自己的地盤上。那麼舒服的枕頭,那麼細緻的絨毯,還有如此寬大的床,決不是我房間裡應該有的東西。或許宿醉未曾全醒,但我還不至於昏到這種地步,把不屬於自己的好東西想成是自己的。

  然後我慢慢想起昨夜的一切,包括那個纏綿至極的吻。有許多人醉酒之後忘記所發生的一切,春夢無痕,像是老師寫錯的粉筆字,擦過就算,學生永遠不必記得。偏偏我是個怪人,酒醒後記性好得驚人,說過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深深鏤刻在心---甚至比平日裡清醒時還來得清楚。我很懊惱,為什麼我這麼倒霉?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能夠短暫失憶。

  我坐直身子,發現自己衣物完好,但胸衣的扣子是解開的。他竟然趁人之危!

  我一拍床鋪,大吼一聲:「劉之牧,你這個下流東西!」

  他施施然從外間走進來,看我像貞節烈婦一樣捂著上衣,不禁笑起來:「昨晚投懷送抱的可是你……你應該慶幸我突然意外地想做一個君子,否則我就要同情你心愛的男朋友了。」

  我才不相信他的動機如此高貴,於是反擊:「正人君子有解女士胸衣的癖好?」

  「你的胸脯是長得不錯,但還沒有美得讓我失去理智。」他慢慢地說:「我對神志不清的女人沒興趣,但是你的胸衣像中世紀的盔甲,我不得不幫助你,免得你晚上尖叫擾到我的睡眠。」

  「你大可以去睡其他床!」我惱羞成怒。

  他溫和地說:「我也想。」

  我的臉頓時紅了,並沒有忘記昨晚是我拖住他不放。

  我不再說話,恨恨地扣好胸衣扣子,準備離開。

  他在身後問:「吃過早餐再走?要我送你麼?」

  我一言不發,腳步堅定,他也不勉強,但還是追問:「會缺錢用嗎?」

  我頓了頓,終於回答:「我自己想辦法。」

  「靜言,讓我給你一個忠告,自尊和任性是奢侈品,只有富有的人才可以擁有。」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我疲憊的把手搭上金屬的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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