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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納蘭真    


  不到十分鐘,兩盤主菜都讓他們給刮得盤底朝天了。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你的飯量真不小耶,小姐,」學耕搖著頭道:「你這種吃法居然還瘦成這樣,要給那些美國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淚都掉出來!」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請我吃這種大餐的!」她理直氣壯地道:「這一頓可是要維持一個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著學耕:「美國人的肥胖問題真的很嚴重嗎?」

  學耕簡單地點了點頭。「那是整個民族飲食習慣的問題。」他說:「別說是老美了,像我這個年紀過去的東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許多。我這個身材在台灣人裡算驚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這種身量的亞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亞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問,他立時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驚歎:「這樣不會很不方便嗎?我是說,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麼方便。」他承認:「我搭公車就很有問題,腦袋也常常撞到門楣。不過個子高也不是沒有好處。譬如說,流氓癟三就不會輕易來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攝影取材,這種事難保不會發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這種個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吳金泰那兒,說不定那個老不休就不敢動我半點腦筋了。」

  怒氣掠過了學耕的臉。「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陰鬱地道:「只給那老混蛋一個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斷他兩條肋骨!」

  苑明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嗜血哩!」

  她快樂地說,因了他為她而生的怒氣而深覺窩心:「不過文安表哥已經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著她進入車子之後,又怒氣騰生地衝回吳金泰住處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衝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個稀巴爛。」

  見到學耕驚異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她認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個稀巴爛,包括那架進口的錄放機和那些錄像帶在內,外帶一套音響。表哥事後心疼得要死,可是——」她發出一串咯咯的輕笑聲,學耕不解地皺了皺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個什麼?」

  「呵,你不知道表哥!東西是不是他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而且他一向對那一類的機器有偏愛。親手砸掉了上百萬的器材,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氣瘋了,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咖啡和甜點送上來了。學耕慢條斯理地啜著咖啡,問道:「這種事你以前碰上過沒有?」

  「天,沒有!」她嫌厭地道:「就是因為不曾發生過,我才會對那老混蛋沒半點提防!「上一次當學一次乖」說來還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話聲裡不可避免地帶了點苦澀:「聽人家說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像,其它的演員——」

  她聳了聳肩膀,更正自己的話:「錯啦,我應該說「明星」才對。其它那些明星………」

  教養和同情使她將到了口邊的話又壓了回去。她搖了搖頭,以一句低謂作為結論:

  「影藝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往這個圈子裡闖呢?」

  他問得很輕鬆,也很順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覺到這是一個他已經在心底放了一整個晚上的問題,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東西:你的動機究竟是什麼,李苑明?名,還是利?

  她慢慢地嚥下口中的甜點,將精緻的咖啡杯放在盤中,才抬起眼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演藝圈裡的人。」她莊重地道:「事實上我和演藝圈的人有所牽扯,完全是一種偶然。你知道,我們大傳系每年都有一個戲劇展,由學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進大傳系就參加了那個活動,從那兒真正地接觸到了表演藝術。

  說來這得歸功於我一位學姊。那時她已經大四了,卻還——」她頓了一頓,搖著頭微笑起來:「那是另一個故事,再扯就扯得太遠了。總而言之,一旦發現了自己對表演的興趣,而且據說還頗有一點天賦,我就開始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戲劇上頭。除了學校的活動之外,我還參加了校外劇團……」

  「就是現在一般人通稱的小劇場,是不是?」他顯然聽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點了點頭。「小劇場雖然說是文化藝術的一環,但是不可避免地會和演藝圈有所牽扯。台北說來其實真是不大,碰來碰去,自然就會有電視或電影的演出機會找到頭上來。事實上,我現在就很困惑——」

  「怎麼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確定自己想不想講;但在范學耕專注而詢問的眸光底下,她終於還是說了:「事實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請我去拍片……」

  「拍片?」學耕的肩膀陡然間僵了一僵:「拍什麼樣的片子?」

  「一部什麼偵探寄情喜劇動作片,典型的商業電影。」苑明自我諷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這部片子之外,他們還想和我簽約,提出的條件還蠻優厚的。」

  學耕的身子往後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發之中。「聽起來還不錯啊,」他淡淡地說:「那你又為了什麼覺得困惑呢?」

  「因為,」她沈吟著,不知道如何才能將事情說得簡單一些:「我有一個學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過的那位,去年才從紐約大學拿到了戲劇碩士的學位,兩個月前剛剛回國,打算從事劇場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夠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顯示了內心極大的彷徨:「台灣的戲劇還是一片草萊未辟,不少搞小劇場的人都只是憑著熱情和興趣在暗中摸索,受過正規訓練的沒有幾人;幾年忙亂下來,都還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參加過這種劇團,所以看得特別清楚。老實說,我本來已經很失望了……」

  「所以才轉往影視方面發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來。「你的聯想力可真豐富。我自己倒沒作過這方面的分析。不過,也許有一點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歸失望,我除了喜歡表演藝術之外,對戲劇的瞭解也不夠深,雖然覺得不對,卻也沒有能力做任何的改變。一直到我學姊找上了我……」

  「你認為她是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嗎?」學耕的興趣也來了。

  「我——認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說:「你沒有見過她,很難想像她那樣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會有那麼周密的思考,那麼強烈的熱情。在大學裡的時候,她在學校裡就已經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歲耶!這樣說也許有些肉麻,不過我——我實在沒有法子不佩服她。」

  「聽起來確實是個很不同凡響的人物。」學耕評道:「不過,這跟你的困惑有什麼關係呢?」

  「問題就在這裡。」她認真地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到香港去拍片的機會的話,我其實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沒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經濟情況也沒有多寬裕,做這種劇場工作完全出於熱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樣,都不可能領到什麼報酬——」

  「跟早期的雲門舞集一樣?」

  苑明作了個鬼臉。「雲門的舞者後來有薪水可以領嗎?這我是不知道。不過他們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沒錯,我們現在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況。」她鬱鬱地歎了口氣:「我雖然向來不缺錢用,媽媽更是三天兩頭的匯錢過來,可是想想大學都畢業了,好歹也得自己掙點錢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經濟當然是不成問題,可是那樣一來,我學姊——」。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學耕的眉頭也皺起來了:「不過你要是問我的話,我——」

  「別說!」苑明打斷了他:「我已經夠混淆的了,別再給我施加壓力行嗎?」

  他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些什麼?」

  「不管你要說些什麼,總之是別說!」她霸道地道,而後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

  「我今天實在不應該跟你出來吃晚飯的。」她鬱鬱地低謂了一聲,喝掉了杯子裡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們走了好吧?」

  學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覺得怎麼,我絕不後悔請你出來吃這頓飯。」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臨了這樣的抉擇,也不會改變我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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