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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見過米羅的版畫不過數千法郎,現在當然漲上十倍。」

  「那麼,能否聯絡巴黎?」

  「我們收取二十個巴仙服務費呢,你可願意自己聯絡?」

  「我不讀法語,拜託你們。」

  助手送她離去。

  宇宙有點疑惑,問助手:「那是誰?」

  「一位美國華僑,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費。」

  「明白。」

  「多大年紀?」

  「看她雙手,大約四十餘歲。」

  宇宙點點頭。

  晚上,宏子同她說:「不如我們也在康華爾結婚。」

  「我猜想一天不夠,總得預先登記。」

  「我叫郭美貞去調查。」

  「郭姐按時收費。」宇宙提醒他。

  宏子卻不經意地回答:「誰不是呢。」

  宇宙噤聲,真的,誰不是呢,連她自己在內。

  由此至終,關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閱當日報紙,照例累極盹著,他太放心了,即將與他的歌詩慕結婚,她終於回心轉意,她恐怕是目前最瞭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個電話。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嗎?」

  「莊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說也一樣。」

  「不不,他沒事,我去叫他。」

  宇宙輕輕推醒宏子,把電話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轉醒,「是是,我倆一定到,屆時見。」

  放下電話,他說:「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夢呢。」

  「什麼好夢,說來聽聽。」

  「夢見父母在我身邊,父親讀報,母親絮絮碎碎,不停說家務事。」

  「那確是好夢。」

  「你可有夢見父母?」

  「我對生母沒有記憶。」

  「你即將結婚,可要請她們到場臂禮?」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沒有對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話,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樣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著她未來丈夫,發覺他額角開始脫髮,發線漸漸形成一個U字,老氣橫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齡男子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陳應生一頭午夜般漆黑濃髮,她老是想伸手指進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剎那失神。

  「在想什麼?」

  「繼母知道我倆結婚是會高興的,你們很有緣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說:「那是應該的。」

  傭人捧出雞湯麵,他吃兩口,嫌油膩,要回家吃廚子做的點心。

  「宇宙,你也該搬過來了。」

  每個人每件事都需聽他安排,他從中得到樂趣,卻不顧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話,必須明白,對抗無益,量子與麗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來了。

  這次,要求見張宇宙,「她是你們老闆吧,我想與她談談。」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適合的畫沒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實我也不喜歡西洋畫。」

  宇宙笑,「牆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張畫也沒有。」

  胡女士凝視她。

  宇宙有點警惕。

  她心緒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開口說: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倆終於見面了,你好嗎,結婚也不告訴我。

  她靜靜等對方開口。

  可是胡女士卻這樣說:「張小姐,我們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內裝修店,用最名貴材料,收最高價錢,大城市消費能力強壯,極受歡迎。可是看到你的噱頭,我自歎弗如。」

  宇宙一怔。

  噱頭是滬語,指虛假綽頭。好比粵語中出術,並非恭維。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較輕佻的滬人習氣。

  宇宙沉住氣微笑不語。

  「張小姐,你年輕貌美,我與你拍檔到上海大展鴻圖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個縣城?」

  口才這樣了得,宇宙不但沒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什麼都好,只要別告訴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麼樣?資本你四我六,利鈿五五分帳。」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讓我兩地跑,只得婉辭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點點頭,第一次發覺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國客人進門,她去招呼別人。

  過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說:「她留下上海地址,請你有空去探訪她。」

  「有沒有勸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職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麼講?」

  「我說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個讀三年級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補三小時功課。」

  宇宙微笑。

  她如釋重負,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貞來找她。

  宇宙實在忍不住,問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門該剎那計算費用嗎?」

  好一個郭美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時是,有時不,會計部自會核數。」

  宇宙吁出一口氣,「對會計部來說,我們都是一個檔案。」

  「你那個肯定複雜得多。」

  宇宙很會開玩笑,「你年資深,厚一點。」

  郭美貞加一句:「每年開一本新冊子,你也是。」

  「有事嗎?」

  「英國註冊結婚需預先登記,宏子決定回來簽字。」

  宇宙鬆口氣。

  郭美貞忽然說:「奇怪,他的反應與你一模一樣。」

  「怎麼樣?」

  「大家都如釋重負。」

  宇宙一怔,他也覺得越遲行禮越好?

  怎麼回,他一早希望結婚。

  「你什麼時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過神來,「從康華爾回來再說吧。」

  郭美貞說:「大宅園子新添一張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會。」

  宇宙意外,「你與誰對打?」

  「我拉住司機,他不還手,我贏了他,乒乓這件事,講對手,太強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當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對手已經很好,至少球會得回頭。」

  「想到讀書時,愛上乒乓,下課後與同學三盤兩勝,打個痛快淋漓,一頭大汗,襯衫往背上貼,真好玩。」

  那時什麼都是美好的,男同學走過來,解下[孛頁]子上毛巾,替她擦汗,兩個人擁著對方的腰身,經過翠綠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凍啤酒。

  郭美貞低下頭,她當然知道一生最好時刻已經過去,現在只剩下兩千平方尺面積公寓及兩架歐洲跑車。

  宇宙笑說:「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還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眾同事合力撮成一單生意,本月終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著郭美貞的話: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結婚是大事還是小事?

  對莊家欣來說,小事耳,每年舉行一次。

  對張宇宙來說,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結婚,但是一旦結婚,又永遠不想離婚。

  宇宙怕煞離亂。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隻法國嘉利閃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擋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頭撞起一大塊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連忙找來一管藥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輕輕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藥膏止痛散瘀。

  這時,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輕輕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男子,正凝視她。

  她連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漲紅面孔。

  那年輕人也有點訕訕。

  這一切不過是看了小腿皮膚。

  終於宇宙站起來問:「我可以幫你做什麼?」

  「啊。」他像剛剛想起來,「聽說你們代理鮑候斯傢俱。」

  「敝店有目錄。」

  「可以看一看嗎?」

  「可到這邊來。」

  「我聞到咖啡香氣。」

  「替你斟一杯,我們還有自製的巧克力餅乾。」

  他坐下來,挑了兩件傢俱:一張深棕色皮沙發及一隻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後他抬起頭,看到一盞大水晶燈,他看了看價格,吸口氣:「怎麼負擔的起。」

  宇宙毫不猶豫地說:「那麼,欠債好了。」

  他笑著伸出手來,「我叫鄧幸。」

  他接著放下名片,寫出支票,「傢俱到了通知我。」

  他推開玻璃門離去。

  宇宙看著他的名片,上面寫著「蔣黃鄧建築事務所。」

  還沒讀完名片,他又回來了。

  宇宙看著他微笑。

  他用拳頭掩嘴咳嗽一下,有點靦腆,神情可愛,他說:「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沒問題。」

  「還有。」

  宇宙轉過頭來。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來看場電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約會她,她忽然感觸,鼻子發酸。

  她是多麼希望有正常約會,宇宙的身體往前傾一點。

  她輕輕答:「這幾天我要出門到英國康華爾。」

  他很快回答:「那麼,我等你回來。」

  宇宙不知怎地,沒有拒絕,她也沒有答允。

  「再見。」他說。

  這次真的走了。

  同事們此時也陸續返來。

  晚上,宇宙發現腿上的瘀青形狀像一隻蘋果。

  第二天她與關宏子出發到康華爾。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結婚,恕不奉陪,來回二十多小時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傷風,一直打噴嚏,飛機經過孟買上空,他忽然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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