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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宇宙把廚房收拾乾淨,倒在床上,這下子,她睡著了。 在深深的睡夢裡,她看到陳應生坐在她身邊,,火車格轟格轟開出去,經過原野,宇宙認得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倆終於不顧一切走了出來。 陳應生緊緊握住宇宙的手,「關宏子開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聽見自己這樣安慰他:「不要緊,世界那樣大,我們另外找新職。」 火車外風景飛逝,陳應生說:「關宏子封殺我,外邊公司懷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發覺陳應生忽然一臉鬍鬚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鮮漂亮襯衫已經骯髒團縐。 他拿起一本雜誌朝宇宙摔過去,「都是因為你,累我走上絕境,本來,我有愛人,我有優差,現在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乞丐,你得養活我。」 宇宙大叫:「請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視,眼睛噴出火來。 這時,只聽到火車轟轟聲,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聲叫喊。 她自噩夢中驚醒。 宇宙渾身冷汗,呵,這是一個本身會實現的預言。 她看到他們將來,兩人根本無能力灌溉那些微的愛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繼母。 看護對她說:「噓。」 繼母睡著了,側著身,雙眼半開半閉,嘴角有藥渣,面孔已露出骷髏的樣子,伸在被褥處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個美夢。 果然,她輕輕說起夢話來:「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誰等她,是已經辭世的丈夫嗎,繼母還能叫他等她,來日輪到宇宙,不知叫誰。 看來無論到何處,張宇宙都得一個人上路。 她輕輕問看護:「情況如何?」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明知故問,醫生已經與她談過多次。 「她心情還好嗎?」 「她很開心,說一生最無憂無慮是這段日子,很喜歡吃關先生帶來一種京都出產蜜餞蛋糕。」 「他仍然每天來?」 「關先生實在親切。」 就算是虛偽,能做到那樣,已經很好。 可惜他始終無法打動張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護換更,朱女士有時醒來,說幾句話,又陷入睡眠。 宇宙剛想走,她睜開眼睛說話:「宇宙,明日測驗公民;日耳曼大帝與歐洲封建制度。」 宇宙連忙答:「是,是,都讀得滾瓜爛熟。」 「大憲法在何年何月簽署?」 沒想到她到今日,還記得這個,可是當年她的確有努力幫助繼女溫習。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沒把書讀好——」 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會離去。 司機緩緩跟上來,「張小姐,郭律師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車。 郭美貞在私人辦公室見她,她笑笑說:「宇宙,有話同你說。」 她把一隻四方首飾盒子放在桃木辦公桌上。 宇宙認得盒子。 郭律師說:「由我去把它贖回來。」 「關宏子知道這件事嗎?」 郭美貞笑,她出示幾份文件影印本,「這張珠寶公司給你的現金支票,由你交給關量子。」 一點不錯。 「本來,你以為關量子會交給病榻上的麗子。」 宇宙點點頭。 「該張七十萬現金支票卻原封不動存入一個屬於鄧永紅女子的戶口。」 宇宙張大了口。 「鄧永紅,是關量子的現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轉到美國西岸三藩市另一個戶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們試圖與關量子聯絡,不得要領。」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 「宇宙,現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見的金蟬脫殼計。」 「麗子——」 「麗子仍然在醫院裡,不過你放心,明日關宏子會接她出院,我有負責刑事案的朋友鄭重警告她丈夫:即時辦理離婚手續,不過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筆津貼,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嚨裡像是塞進一團粗鹽,苦不堪言。 郭律師輕輕說:「這些人,真叫我們失望:永遠在我們意料之中。」 宇宙臉色蒼白地低下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太勇於助人。」 宇宙沉默。 「至於關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們都知道你手頭總有點什麼?」 宇宙站起來。 郭美貞說:「首飾你帶回去吧。」 宇宙厭惡地說:「我不要。」 「你這種態度,籠統叫做反叛,其實,是不滿現實,宇宙,你什麼都有了,到底還想得到什麼?」 宇宙離開了郭氏辦公室。 她幼稚,無知,遭人利用,出了大醜。 秘書在她身後追上來,「張小姐,關先生想見你。」 宇宙頭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詩慕。」 口氣有點像她父親,宇宙不由得站停腳。 「近來喝杯茶。」 宇宙走進關宏子辦公室。 他會教訓她的無知嗎,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話說。 「宇宙,」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徵求你繼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將你的手交給我。」 宇宙看著他,「她已經半昏迷不清醒。」 關宏子卻不動氣,他雙目炯炯看著宇宙,「那麼,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繼母離開這世界後再說。」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禮。」 「她已連婚禮與葬禮都分不清楚。」 「那麼我倆先訂婚。」 宇宙覺得他咄咄相逼。 「這是一份婚前契約,你先讀一讀。」 他是放債人,的確應該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還有什麼事?」 「訂婚戒指,本來屬於家母所有,她終身戴著,從未除下。」 他自衣襟內袋取出戒指,鄭重遞給宇宙。 那是一隻小小藍寶石指環,兩邊襯玫瑰鑽石,十分雅致,宇宙聲音不由得放輕:「太名貴了,我情願要一隻現成的。」 今日,無論關宏子說什麼,她例必駁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還有自尊。 「明晚,我們有一個宴會,請你出席。」 宇宙推無可推,只得點頭。 她終於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開棕色信猓}吹僥欠萜踉加腥踙珗冪D劍’僄~蘢芴蹩睿}贍芑楹蠊孛派暈⒋罅Χ薊岢隕瞎偎盡? 她只覺猥瑣,把整份文件丟進抽屜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師便來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氣。」 「讀過合約沒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複印本,「來,我與你逐條閱讀,有什麼不滿,即時更改。」 「這份合約,我不會讀,也不會簽署。」 郭美貞一怔。 「這是一宗買賣。」 郭律師答:「凡事預先溝通瞭解,一定有好處。」 「你身為律師,學問用在這類事上,不覺猥瑣?」 郭律師溫和地答:「這類事在美加已成為重要的家庭事務科,因為美加有一條法律:無論結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時雙方財產均分,關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虧,你讀過細則便知。」 宇宙不出聲。 「宇宙,你到底年輕,尚未領會有言在先的好處。」 司機敲門,捧進兩隻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慶祝五十週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師打開盒子,裡邊是一件深藍色紗衣,因為輕盈,顏色不顯得沉重。 「這是我幫你挑的,你看怎樣?」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貞笑了,她進廚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來試試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誘人。」 「郭姐,告訴我,做一個獨身女人,感覺如何?」 郭美貞一怔,緩緩喝口咖啡。 「午夜夢迴,會否覺得淒茫,年老退休,失去事業,可會無措?我想知道,我也準備獨身。」 郭美貞咳嗽一聲,「我今年三十八歲,我還未放棄尋找伴侶。」 「對不起,我以為你已決定獨身。」 「如今婦女生育年齡延長,可遲至四十餘歲才做母親。」 「你不覺荒謬?」 「宇宙,多一種選擇絕對是好事,你思想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殘酷,年輕人一直覺得人類近四十就該準備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個人終老呢,會否像報上那些孤獨老人,遺體發出異味,才由鄰居報警?」 郭美貞駭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繼母沒有我做伴,你說她會怎樣?」 「如此恐懼,你更加應該結婚生子,組織大家庭,子女圍上來纏住,你連上衛生間工夫也無。」 宇宙忽然說出心事:「我渴望戀愛,我盼望婚後十年,三個孩子後,看到他還會心跳,想偷偷吻他額角。」 郭美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後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說聲早便攤開日報看頭條,只會皺起眉頭說:「以巴相爭何時了」。」 郭律師低下頭歎口氣。 「這是奢望?」 郭美貞抬頭,「追求不切實際的事,總會吃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