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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黃茜    


  當年她拚死拚活地考上了藝術高中舞蹈科,而隔壁班的丁鴻開則是同學間的神話。家裡有錢不說,又擁有令人欣羨的舞蹈天分,課愛上不上,舞愛練不練,可是每回考試,不管臨場反應還是編舞創作,總能讓所有老師歎為觀止。

  希亞高中時根本沒注意過丁鴻開,因為她光顧自己都快來不及了。當時她深信自己熱愛舞蹈,所以拚命地練舞,對於同學口中這個傳奇,只有羨慕的份。她與丁鴻開是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不論是舞展、比賽、考試,他和她的成績總是不相上下──只是希亞通常是累個半死拚來的。

  畢業那年所有舞蹈科學生碰上了個前所未有的大機會,MTC發函給世界各地的舞蹈學校,遴選十五到二十歲的優秀學生,一旦獲MTC錄取,便無條件訓練、培養及安排進入舞蹈界──一個全世界舞者夢寐以求的超級金飯碗!

  和每個地區一樣,台灣有十個名額,而希亞他們學校入圍了兩個,就是希亞和丁鴻開。希亞幾乎是耗盡了心力,一關關地過關斬將,一路拚進了MTC總部。在MTC舞蹈室的那次,希亞至今仍認為是她畢生最完美的一次演出。可惜,最後錄取的十人名單裡,沒有希亞的名字。

  不被MTC網羅並不代表世界末日,早有大學迫不及待地願提供希亞全額獎學金。如果當時沒有開口向米契爾.羅素──當年的裁判之一──求教的話,她會再走下去。

  當初希亞問道:「我已經學舞十年了,我想知道接下來的十年,我該做些什麼?」

  米契爾的答案夠毒也夠嗆,「丟掉你的舞鞋!你的骨架太大,個兒太高,天生就缺乏一個舞者所需要的靈巧性,即使你再練十年,也不可能有所突破了。」

  對一個執著理想十年的女孩來說,這短短的幾句話封殺了她的世界。不知道為什麼,希亞甚至沒有多猶豫一秒,一回國就將自己埋進書本裡,完全遺忘了那所條件優厚的大學。或許她自己早已發覺了自身的缺陷,只是不甘放棄多年的夢想,米契爾的話只是扮演了催化劑的角色。

  希亞用了一年的時間考進某醫學院職能治療系,主攻復健──她在舞蹈之外的另一項專長。說來好笑,就因為她的「不靈巧」,希亞對於從扭傷、拉傷、骨折、脫臼中恢復到最佳狀況非常熟悉。

  而丁鴻開,他是天生的舞蹈家。希亞到現在還記得,十年前的選秀會中,評審對場上的丁鴻開看到發直的眼神,還有那種「挖到寶」的表情。

  既然走上了另一條路,希亞反而覺得沒什麼好羨慕他了。

  米契爾瞭然地靜待沉思中的希亞回神。他知道這女孩需要點時間發呆,畢竟她不是每天都會碰上這麼多與她從前夢想相關的人、事、物的。

  希亞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有點不自在地開口說:「丁鴻開到底怎麼了?」

  「知道他出車禍的事嗎?」米契爾不答反問。

  「知道。」希亞專心讀著接下來幾頁──丁鴻開的診斷書,以及所有車禍事件的剪報。

  這傢伙進了MTC後順遂得不得了,從眾所矚目的新星、舉世聞名的舞壇天王到去年成為MTC副總裁,丁鴻開在舞蹈界發展是暢行無阻,直到幾個月前那一次車禍。

  開車的是丁鴻開,當時車裡還有另外兩個人,MTC新甄選出來的舞者。那一男一女當場斃命,丁鴻開則被迎面撞上的卡車撞成重傷,進了加護病房,之後他就消失了。

  所有報章雜誌都在臆測丁鴻開的去向,有的說他腿斷了永遠無法再跳舞,有的說他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甚至有家小報還用頭版登了他的死訊。

  而現在擺在希亞面前的,是可以賣到上萬元的最高機密──丁鴻開的診斷書,由此可知MTC對希亞的重視程度,可說是不在話下了。

  脛骨碎裂、坐骨骨折傷及尾椎及薦椎,希亞知道MTC要她做什麼了。

  「他癱瘓了是不是?」希亞把第一份診斷書看完,抬頭冷靜地詢問米契爾。

  沉重地點點頭,米契爾皺著眉開口說:「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尋求一切可能的醫療資源,但也只救回他的一條腿,而他的右腿到現在還是沒有知覺。」

  「如果病人配合所有復健的程序治療,以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來看,要恢復絕對不是難事。我記得MTC有自己專屬的舞者復健師群,而且都相當優秀,不是嗎?」

  米契爾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指著那份檔案說:「你看看最後幾頁。」

  希亞依言翻到檔案最後,那是一連串的工作記錄,而且很明顯是由復健師所寫的。她約略瀏覽了一下:四月五號,患者拒絕醫師規定的餐飲而自行外出用餐,並錯過復健運動時間歸返。四月二十三日,患者整日外出,完全無法進行復健。四月二十五日,患者相當合作,整日配合復健,但只依其個人喜好選擇活動。四月二十八日,患者對復健師惡言相向。接下來是五月,工作記錄換了另一個人的筆跡,先前的過程重複一遍。再來則是六月,內容與前兩個月大同小異。哇塞!一份記錄便換了三種不同的筆跡!

  「為什麼沒有七月的?」希亞笑著抬頭問米契爾。

  「從這份工作記錄看來,想必你應該知道阿開是一個什麼樣的病人了。」米契爾苦笑道。「他趕跑了所有我能找到最好的復健師,拒絕對他的腿做任何努力。至於七月……」米契爾搖搖頭,「我們還沒想到該對他怎麼辦,所以只好放牛吃草。」

  「後來你們想到了我?」

  「你是現在唯一能解開他心結的復健師了。」

  「他有什麼心結?你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我能解開?」希亞的興趣被勾起來了。

  「不,我們沒有把握,但也只有試試。記得車禍中被撞死的那一對舞者嗎?」

  「那就是丁鴻開的心結?」

  「沒錯。阿開認為他們是他害死的。出事的那條路並不是他們預定要走的。阿開趕著到記者會上宣佈他找到了兩個最佳舞者──就是他們兩個,才會為了避開交通尖峰時段繞道走遠路,結果出了車禍。兩個新人死了,阿開認為自己不該活著,廢了一條腿,他覺得是罪有應得。」

  「我只是個復健師,不是心理醫師。」希亞明白指出這個事實。

  「我所告訴你的,正是心理醫師的診斷。但阿開拒絕心理治療,他很清楚自己的情況,而他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恕我直言,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他要的生活方式,丁鴻開也一樣。」希亞向來尊重別人的自我選擇。

  「他不是在生活,他根本是在糟蹋生命!」米契爾不自覺地把音量放大,「心情不好就三天不吃飯,高興的時候睜著眼睛等好幾個日昇日落,那不叫生活!」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救得回一個心已經死的人?」希亞懷疑自己能力的極限。

  「Asia,我們知道你的名氣從何而來。」米契爾恢復了理智冷靜的語調。

  基本上,復健是一項亟須病人高度配合的工作,而要病人乖乖合作,能不能掌握他們的心理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也許因為曾經是個舞者,加上大學時因為興趣修過幾堂心理學,希亞瞭解一個受傷的舞者所需要的空間和安撫,以及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和他溝通,用什麼方向引導他自願接受復健。

  希亞第一個成功的例子,是她的高中同學何安美。當時安美在美國一趟芭蕾舞巡迴公演中,因一個下躍動作失誤,左腳踝嚴重扭傷,並拉傷附近的肌肉。安美拒絕所有復健師的幫助,自己又伸又拉的想迅速恢復正常,整天痛得哇哇叫,心疼的何媽媽只好要希亞去勸勸她。

  希亞勸服了安美,陪她全程做完復健,並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之後安美又把她介紹給幾個同樣無法接受一般復健的舞者,漸漸的,希亞的名氣就在舞蹈界傳開了。

  當這些幫忙性質的工作,開始佔去希亞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時,她開始試著以價制量,沒想到來找她復健的舞者有增無減。幾經權衡之下,希亞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專心做一個舞者復健師,但是她接的每一個case都是心神體力和智力的大考驗。

  「好吧,我願意試試。」希亞沒有考慮很久,決定接下丁鴻開這個病人。

  「謝謝你,Asia。」米契爾僵硬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起身用力地和希亞握手,「真的十分感謝你。阿開是舞壇難得出現的奇才,全公司都希望他不要就此斷送前程,否則將是藝術界的一大損傷。我以一個他的長輩和朋友的身份,更希望阿開能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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