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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黃茜    


  「回去工作以後,恐怕就不能再這麼神清氣爽地來看你,還能扯這麼一大堆話了。」

  「總之啊……還是會來看你的啦!」林詩皓背起自己的包包,開始按慣例對不言不語的張婉綾「交代」著:「我不在的時候,自己保重啊!不要老發呆,偶爾也要出去動一動哦!」

  關門離去之前還不忘最後一句:「Bye-bye!」

  嗯!很好。心願了了,很暢快。

  「謝謝你一直來陪我們家婉綾!」

  林詩皓差點沒被這一聲嚇得跳起來,嗔目結舌地看著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婦人,對她行著日本人的鞠躬大禮,嘴裡還念著:「真的很感謝你!」

  「我?」林詩皓東張西望著空蕩的病房外,走廊上沒有其他人。「你是?」

  婦人抬頭站定的那一瞬間,林詩皓知道了她的身份。

  如果硬要替齊家和張婉綾這對身份證明文件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的兄妹找個血緣證據,那麼這個「證據」,此時就不折不扣地站在林詩皓的面前。

  她,這個中年婦人,就像是齊家和張婉綾的綜合版。

  齊家和張婉綾彼此並不相像,但是這個衣著高雅、態度謙恭的女士,既像齊家,又像張婉綾。

  「我是婉綾的媽媽。」下一秒鐘,她也自動證實了林詩皓已經畫好的等號。

  行禮如儀並不能輕易討好林詩皓對「婉綾的媽媽」這項認知的觀感。

  從她所知的過往,和齊家的口中,林詩皓知道,她面前站的這位,並不是個好母親;她的頭上,看不到每個慈愛的母親自動散發的那種令人讚佩的柔和光環。

  「謝謝你!」這一位──姑且稱之為「張媽媽」吧──充滿誠心誠意的句子又重複了一遍。

  「呃……哪裡,我把婉綾當朋友一樣,偶爾來看看她是應該的。」修過社會大學完美的禮儀學分,即使「張媽媽」在她心中的評分正每況愈下中,林詩皓仍能維持表面毫不失禮的客套。

  批判是一回事,對這位張婉綾的苦難生命和齊家隱藏的傷痛的關鍵人物,林詩皓同時也存著大量的疑問。

  究竟是什麼樣的母親,會任由親生女兒在自己面前遭受如此這般的蹂躪?

  從一個形式上的「共犯」,一躍而成受害者代表的「控方」,她是否真的能這樣冷血而自私,六親不認?

  一切塵埃落定後,她在哪裡?

  若是八年來她都在彌補過失地守護著張婉綾,算是不巧,林詩皓從來沒遇見過。

  若是八年來她另有去向,那麼又如何知道林詩皓的探訪?又為何突然在今天出現?

  凡此種種,卻不是第一次照面的人問得出口的事。

  「就算是好朋友,八年也是一項考驗。」「張媽媽」感歎似的說著。「況且是和婉綾這樣不哭不笑的人做朋友。」

  「對親人也是個考驗吧?」有些冒犯的話,林詩皓卻不後悔問出了口。

  「張媽媽」抬眼掃過她,像極齊家的瞳眸中閃過一絲警戒。

  「的確,是個大考驗。」有點閃避意味的答案。

  「這些年來,真是辛苦您了。」林詩皓抓住話尾,再丟出個「不像問題的問題」。

  觀察對手在處理這種問題的表現,通常能發現更多好玩的事。

  若不是說謊成性的人,此時都會顯露出「不知該同意還是否認」的兩難神色。

  「嗯……這家醫院將婉綾照顧得相當不錯。」

  遇到高手了──林詩皓暗忖。

  「您怎麼會知道我一直都有來看婉綾的習慣?」

  話鋒一轉,她決定直接切入核心。

  林詩皓等著「張媽媽」的答案。

  第十章

  上班日的午後,這座位於市郊的大型購物商場疏疏落落的沒什麼人。林詩皓在空曠的停車場挑了個中意的位置停好車,在轉角的小攤子買了杯珍珠奶茶,悠哉的步子才逛進五光十色的賣場中。

  沒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來這兒的目的,只是想在大熱天裡找個能舒服地走路、想事情的地方罷了。

  她以為收假以前,再也不會有什麼讓她習慣的想法、看法被攪亂的事發生了。

  畢竟,就只剩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嘛!

  不過,她決定去看張婉綾的時候,沒考慮過這些。

  否則,她早該想到,任何事扯到那複雜的一家人,就不會照常人的方式運作下去。

  那個「張媽媽」……嗯,果然是和他們有血緣的人……

  電視上親情倫理大悲劇裡的母親,總是有滿腹苦衷。

  林詩皓辦過的案子,也見過冷血無情、不把血肉至親當一回事的女人。

  「張媽媽」卻是屬於悖離這兩種「慣例」的人。

  她愛她的孩子,但是她對他們的愛是有限度的;至少絕對及不上她對她的同性戀人那樣的深情懸念。

  同性戀人!?

  沒錯,「張媽媽」是個千真萬確的同性戀。

  一個在世紀末的台灣社會都不能公開化的名詞,「張媽媽」在三十幾年前就背負了。

  暗地裡,不見光的。

  像所有政要權貴的大家閨秀一樣,被送出國念幾年書。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有機會發掘了自己的「性向」。回國接受一樁被安排好的權宜婚姻,從這個豪門被送到那個富宅,過一樣公式化的生活。

  沒有感情的夫妻關係維持了二十年,「張媽媽」背地裡的同性戀身份,也有了二十年的歷史。

  「怎麼?沒聽過有錢人家的醜聞是不?」「張媽媽」倚著走道上的窗台,嘴裡吐出厚厚一層煙霧,濃濃的滄桑和世故包圍著她。

  那一刻,林詩皓相信了她能堅持生理和感情傾向二十年,依然好好地當著富家太太的能耐;那種韌性。

  如果不是齊家的父親在外頭有了新歡,硬是要娶進門的話,時間還會更久。

  「齊家和婉綾知道你的事嗎?」這是林詩皓的疑問。

  「那個從小就不像小孩的老大可能知道一點,婉綾嘛……」「張媽媽」搖搖頭。「她不知道。」

  可惜離婚後的自由並沒能維持太久。

  醜聞畢竟還是醜聞,尤其家裡還有個即將退休,仍挾著驚人政治資源的老父,就是有人會處心積慮找碴。

  因著同性戀的身份,在家族強大的壓力下,「張媽媽」被迫再嫁;同時陪嫁了一股龐大的政治勢力。

  婚後,她滯留國外,放著跟著她的女兒留在台灣夫家;以為同是政要的新任丈夫和自己父親,不會有什麼不同。

  況且,她每個月都會回國一次的。

  但是當她驚覺事情發展早就超出她的控制範圍,張婉綾已經進了植物人病房。

  之後的故事,林詩皓是已經知道的了。

  聽完這一切的幾分鐘,林詩皓陷入短暫的茫然中,腦袋中的存貨亂成一團,極待重新歸位上架。

  「還有什麼你想用話套出來的內情?」「張媽媽」捻熄手上的菸,站直身子。「直接開口問吧。」

  「抱歉,拐彎抹角的問話是我的職業病,不過有時候你得承認它的確滿好用的。」林詩皓聳聳肩。「最後一個問題,這八年來你在哪裡?」

  「舊金山,和我最愛的人在一起。齊家有他闖出來的世界,婉綾有完善的醫療設備和足夠的賠償金照顧著。我苦撐了二十幾年,有權利去追求我自己的幸福。」

  「張媽媽」的答案,聽來像是某種宣言。

  「更何況,她才是自始至終我第一個也是唯一愛著的人。」

  「很高興你終於有了自由和快樂的一天。」並不是很「衷心」的話,這只是林詩皓的一句陳述句。

  「要我為我的孩子的遭遇而感到愧疚嗎?」「張媽媽」揚揚眉,沒有錯過她話中隱晦的質疑。

  「應該嗎?」林詩皓輕鬆反擊。

  「他們的幸福不是該我負責的事。婉綾的過去我已經盡了力,心理上的封閉是她自己的選擇,齊家有手有腳身強體壯,憑什麼說他找不到幸福快樂?」

  「就像你一直不放棄自己追求的目標一樣?」

  「那是當然。而且他還有你啊!」

  「我?」林詩皓感覺血液開始往臉上聚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當我是老太婆聽不見你剛剛跟婉綾說什麼啊?」「張媽媽」斜睨了她一眼,有相當程度的不滿。

  「呃……這個……」林詩皓陪著笑,心裡老早忘了剛才跟張婉綾說了些什麼。

  「真的在乎,才會介意他對你的態度。需要整天掛在嘴上提醒自己的分手和放棄,又真的能做到幾分呢?」「張媽媽」眼光一轉、雙唇一抿。

  林詩皓有種聽陳嵐柔聲訓話的錯覺。

  「別再把自個兒努力不夠的事怪罪到別人身上啦!」「張媽媽」拍拍她的臉,邁起步伐準備走了。

  「嘿!」林詩皓及時回過神來叫住她。「你不見見齊家嗎?」

  「不用啦!」「張媽媽」背對著她揮揮手。「我兒子好得很,沒少塊肉也沒掉半根頭髮,你都告訴我啦!」

  「……」

  這樣的內情故事,對她和齊家的關係,會有任何影響嗎?林詩皓並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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